怪物是一只红发巨人，藏身于楚州城外的古战场中。

古战场上残存了不少恶鬼孤魂，据说一百年前戾气更重，魂归楼弟子都束手无策，只能让临近的百姓迁入楚州城中。

红发巨人恐怕是当年的将领，沉睡了一百余年，几个月前才苏醒，一苏醒便透出了魂晶的气息。他练就了不受魔气侵染的内丹，还能号令周遭的群魔，实力不可预估。

有三批楚州分部的小弟子前去探查，却在发回消息后全军覆没。

就连先前，于慕清和缪远前去探寻，都不敢深入到古战场腹地。他二人知道红发巨人会用“罡风”一招，这招式可以将任何实体兵刃的伤害反弹，只能用音律控住他的心神，再徐徐拆解。

天音宗有对应的功夫，名叫“破虚空”。这一招，章行岚和王氏兄弟都会用。杨雁歌和方覃在路上听了一听，练了一练，虽不熟稔，也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除了此招，红发巨人还有什么实力，甚至它到底有多高多大，楚州分部的人都一无所知。

杨雁歌问：“这巨人靠什么分辨天音宗弟子？”

“不知道。它似乎对八大宗门的弟子十分敏锐，那些弟子没穿道袍，把任何与身份有关的东西都摘干净了，它仍然能辨认出来。”楚州分部的小弟子道，“你们瞒不过它。到达楚州城时，它大概就知情了。”

杨雁歌本想伪装一番，听小弟子一番解释，才知原先的设想彻底失败。那怪物又高又大，草木皆兵，她单枪匹马地过去，还真可能是羊入虎口。

她只好和众人商量，若擒住这怪物，能否先留一口气再下杀手。

章行岚断然拒绝。即便知道她此举是为了尹云晖，仍义正言辞道：“为谁都不行。倘若就因你这一口气，怪物逃脱了怎么办？”

杨雁歌也不恼，“那我们换个公平公正的办法。若章师兄抓住它，怪物随章师兄处置。若我抓住，就随我。”

这几日她一直练刀，似将那妖力动用得更熟稔了些。她连李听枫都打得过，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发起狠来，章行岚未必是对手。

正午是这怪物实力最弱的时候。几人过了一夜，于次日巳时朝古战场进发。

战场早已荒废，又少有人来，路上茼蒿高过了胸脯，他们一边挥剑一边开路，瞧见那处古战场时，衣袍上已经沾满了鬼针草。

这些茼蒿、鬼针草都泛着红，像是染了血。沿着山道走过后，雪白的道袍上都沾染了红色的灰尘。连地上爬着的虫子，都非黑褐色，而是赤红的、一大片一大片的。

方覃在前探路，劈开一丛又一丛的藤蔓。章行岚本在最前方，但他有洁癖，走几步就要七窍生烟地摘着鬼针草，很快落在了方覃后面。余下三人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动静最大的要属王易了：他怕虫子，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每次都瞪大眼扯着王柘的衣服，拿着树枝一点点试探。

他刚扯下一截树枝，立马见鬼般叫了起来，刚好把树枝扔到杨雁歌手里。她没看出不对，直到枝头的“枝桠”往手边走了走，晃起赤红的触角，她才知道这是一只红色的竹节虫。

她自从见了易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见王易怕虫子，终于来了逗弄人的兴趣。

她捧着竹节虫，嘻嘻笑着探出手，“王师兄别怕，这虫子一般不咬人，就是长得大了些，我小时候就喜欢抓来玩。”

“你你你快把它丢掉！踩死！！”王易魂飞天外，就要被吓晕过去。

她笑着把虫子抛到林中，还想说什么，脚一动，踩到了坚硬的东西。

是一柄刀。

她见刀柄上似有云唐刀宗的纹路，微一愣，欲将刀拾起。

前方两人继续开路。劈开几片竹子后，方覃道：“应该是这里了。”

那是一大片凹陷的地域，土地像被血染过般赤红，寸草不生，像一块历经百年风雨都无法洗去的伤疤。

听说这里曾经埋葬了两千人。

可他们只看见烧红的土，未看见骸骨，平整得像是刚刚被人锄平，仿佛撒下种子，就可以迎接来年新苗。

偏偏四周寂静极了，除了几人的步声和打闹声，除了风吹时的窸窸窣窣响动，连鸟雀身影都不曾寻见。

方覃预感不太对，警惕道：“都准备好，我们到地方了。”

杨雁歌正拨开覆在刀上的泥土，目光一转，看见一根纤细如蛇的红色藤蔓，不知何时缠住上了王易的脚腕。

她听着方覃的声音，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不要动。

王柘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地上不对劲。”

杨雁歌正要拔刀，藤蔓却骤然缩紧，将王易倒吊着悬在空中。他抓住身侧的草木，惊吓地大喊道：“救命！”

“大哥！”

王柘将七弦齐声一扫，弦音却撞在金钟罩上，逼他御琴抵挡，险些将他的琴震裂。

章行岚皱眉摆琴，奏出了“破虚空”一曲。越来越多的藤蔓飞向众人，方覃道：“我砍这边，阿雁去断另一边，王柘去救你的兄长！”

在众人接二连三的攻势下，终于将王易从藤蔓茧中救了出来。

不等几人喘息均匀，地面忽然垂直着倒立起来，让众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最前方的方覃差点滑出去，幸好有章行岚在旁边，插剑入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琴因此滑落，又被方覃眼疾手快地捞住。两人悬在半空，腾不出多余的手，全凭章行岚的剑支撑。

王氏兄弟运气好，手脚并用地爬上顶端平坦的地方，趴在地上大喊着：“把琴扔了！”

章行岚琴剑双修，琴是他最擅长的武器。

他不松手，二人未必能活；但若他带着琴，即便失去了方覃，也能稳住大局。

方覃眸色微暗，递去了琴，“你松手吧。”

章行岚没有出声，额角却冒出细汗，手臂上也显出青筋。他觉得手心越来越滑，就快抓不住时，一道身影咻地落下，抢过琴道：“往上爬，再不爬真的没命了！”

正是杨雁歌。

她断了一截藤蔓，一端缠住树干，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用拾来的刀插在“泥土”里，滑到两人身边。等方覃稳住身形后，杨雁歌将琴递给了章行岚，“走！”

她身法极好，仅凭这一截藤蔓系着腰身，竟也能维持平衡。

谁知这时，替杨雁歌看护藤蔓的王氏兄弟吵了起来。

“大哥这是干什么！”王柘见王易用剑砍着藤蔓，紧张地小声道，“杀了她没好处，为什么要杀她？”

“你不知道，她有问题！”王易加快了速度，面带恐惧，“你不知道那藤蔓为什么会缠在我身上！我看见了，那上面都是毒虫，易柏的毒虫！......易柏摆明了是奔着她来的，一个巨人都难对付，我们还招惹他干什么？”

他抹了把汗，紧张又凶恶地道：“他要这姑娘的性命，我们给他便是！”

在方覃和章行岚翻上泥地的刹那，杨雁歌腰间藤蔓一断，从空中掉了下去！

方覃惊道：“阿雁！”

可他们鞭长莫及。

杨雁歌为了防止滑落，刀始终插在“泥地”里，但“泥地”越来越坚硬，也越来越滑。她只好将两柄刀都插入地中，随着阻力停在半空。

她低头一看，距离下方的平原起码十丈高，摔下去定然粉身碎骨；又抬起头，四人亦在十丈高的地方俯身看她，身影小得像是四只蚂蚁。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救人的功夫，“地面”正在慢慢起身——

在离她头顶不远的“悬崖绝壁”上，两只九尺长的眼睛渐渐睁开，愤怒地盯住了她。

那是“巨人”的双目，大如湖泊。在它眼面前，杨雁歌身影晃晃悠悠，像片轻易可以吹走的落叶。

她正卡在“巨人”的胸前，气息还没喘匀，身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大片扬尘腾空而起。

这举动引得上方又一阵地动山摇。几人刚刚站稳身形，又被“轰隆”一声巨颤震得跌在地上——竟是巨人抬起了“手掌”，捶向了杨雁歌所在的地方！

这一拳又快又狠，巨人面对他们，就如同面对蚊虫，哪里会给活路？

一阵凉意冲入方覃脑中。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意外断裂的手串。

不止是它，其余人听见哗啦啦的碎石声，只见滚落的灰尘，不见人影，都倒吸凉气不敢往前。

王柘忍不住道：“我们......”

退吧？

——可他们不能退。怪物已经盯上了他们，怎么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他们死后，还会有一批又一批的弟子派往此处。他们仅剩的价值就是挖掘到尽可能多的线索。

方覃狠了心，“王易师兄给宗门传信，解释我们至今遇到的情况，若楚州分部没有增援，也能有个交代。其他人随我下去，尽可能多的查探消息。”

“传信？”王易已是草木皆兵，听出方覃语气中破釜沉舟之意，惊恐道，“我们还没出去，传什么信？我不传，除非你们让我回去！”

王柘犹犹豫豫地抓着琴，也露出惧意，“大哥说得对，我们回去吧。”

“你们不让我走，我自己走，你们有为天音宗送死的心，我可没有！”王易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怒道，“我一开始就是为了完成绩效考核，但任务怎么可能有人重要？这怪物远远超过我们的实力，你们还不撤，还妄图让一群蚂蚁去咬死大象，怎么可能咬动？我才不——”

章行岚的剑铮然出鞘，“按照戒事堂律令，你的举动是临阵脱逃，可斩立决。”

“你敢！”

“都给我闭嘴！”

方覃呵斥安静了几人，咬牙怒道：“你以为还走得掉吗？这一片区域都归巨人管，它一掌便可了结我们。往前是死，退后也是死。”

“既然都是死，为什么不能退？为什么我们都要白白送死？”王易扬起声音道。

回应他的是山下明亮的声音，“临阵脱逃的人将后背展露给敌人，只有迎难而上才能争取生机。”

灰尘落尽后，他们终于瞧见立在巨人手上的小小身影。

杨雁歌腰间拴着藤蔓，不知何时用藤蔓的另一端栓住了刀，当成鬼爪翻上了巨人的手。这巨人模样巨大，但“皮肉”是软的，给了她插刀的机会。

她险中逃生地立在巨人手上，离远后一看，差不多看明白了情况。

巨人下半身没入地底，只有脑袋、胸膛和一只胳膊留在地面上，那些红色的“藤蔓”正是它的头发。它从头发到肤色都是赤红的，眼睛如人一样黑白分明：黑色部分像是裂开的山洞入口，白色部分像是结界，也正是“罡风”最强劲的地方。

罡风是防御技能，只有害怕受伤的地方才会用。

它并不怕被刺入皮肉，唯独眼睛上有罡风阵法，想必那就是它最脆弱的部位。

她立刻道：“它的弱点在眼睛，我吸引它，你们动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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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楚州·第一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