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抹眼泪越多,仿佛要将临死前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
杜纯深吸了几口气,“别哭了。我此行,不是来取你性命的。”
杨雁歌平复着喉中哽咽,既不承认,也没否认,“杜长老有话直说吧。”
“你知道你该怎么活下去吗?”杜纯慢慢道,“八宗之首,人界宗主——只有这样的人让你活下去,你才能活着。可现在天音宗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杨雁歌认命般吸了口气,“杜长老想让我做什么?”
“天音宗要稳住地位,要的不仅仅是刀宗晶石。”杜纯道,“还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们的利益又是什么。天音宗也许有魔族内应,但很多事情,绝不是魔族一人所为。”
说罢她摇了摇头,语气难得沉重,“其实怀山派成为盟主也没什么。但他们勾连了魔族,往后做的决策到底是为了人类,还是为了魔族,就很难说了。我们一直知道魔族后还有一股力量,来自于妖族,但不知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些事,杨雁歌也不知道啊。
梧灵只让她进入天音宗,余下的,去楚州也好,去找晶石也好,都不是梧灵的安排。
“你身上的符薪,就是妖族的力量之一。”杜纯审视着她,“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替你想办法,让你赢过她。”
——可是赢过之后呢?她摆不脱梧灵,又将摆不脱杜纯。偏偏这两个人,立场是对立的。
杨雁歌闭上眼,“你说你会让我活着,有什么保证?”
“我会书写一份誓文。等天下安定那日,再让掌门传下指令。”
“好。”杨雁歌道,“我答应你。我可以走了吗?”
她回答得极快,神思恍惚,仿佛已经考虑不了任何事情。
哪怕让她立刻自尽,恐怕她也会说一句“好,我答应你”。
杜纯忽然往前一步,将手覆在她凌乱的头发上。
杨雁歌下意识想躲,可那双手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十七岁的时候拜入天音宗。二十一岁时,曾经的宗门通魔,是我带人将他们全歼......我的师父师兄跪地求饶时,宗门外的百姓亦跪在地上,哭着让我们不要放走一个人......因为通魔,他们变得越来越不顾行径,甚至会将百姓的孩子放在火上活活烤死,只为了满足自己的邪欲。魔族掌权的影响,远远重于我们个人的恩怨情仇。”
杜纯收回手,发自肺腑地、苍凉一叹,“自那之后,我想我一定要掌权,一定要让人界再也没有魔物......可是我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怀山派一步步堕落。人心里本就有邪念,我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呢。”
杨雁歌恢复了些神智,听杜纯继续道:“你怎么看我不要紧,唯有魔族一事,在我眼里罪不容诛。我愿意留你,也因你投靠的是妖,而不是魔。”
“为什么呢......”杨雁歌喃喃,“即便杜长老留给我生路,这人界的所有人,不都把妖魔等同视之吗。”
“你知不知道妖族的近况?”杜纯忽然问。
杨雁歌抬起头。
“妖族因为祖上违逆天族,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天火大劫。近年来,妖族又有天火预兆,国君欲举国迁入魔族——这便如人界让怀山派掌权一样,妖将不妖,人将不人,都会变成魔族的傀儡。”杜纯道,“我们与妖族,某些程度上是相通的。”
“长老怎么会知道妖族的事?”
“先遣队会有一支特殊的队伍,负责隐匿入魔族,通过魔族前往妖界打探情报......派出去了一百余人,只有一人传回这情报。”杜纯轻声道,“如果到时候你在人界活不下去,我也可以找人送你回妖族。”
妖族?......人族都不是她的故乡了,妖族能是吗?杨雁歌心里发酸,“长老这样做,不忌惮天问堂的那一卦吗?”
二十年前,八大宗门齐上刀宗,请求唐复熔刀,就是因为天问堂算出“恐妖族再来”的卦象。
杜纯静默了许久许久,“我有一位好友,她也是刀宗弟子。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是妖。”
杨雁歌还想再问,杜纯却不再多说,“我允许你将我的话思考七日,七日之内,如果想清楚了就回宗门找我。”
“如果不回来呢?”
“那就看你怎么选了。”
——枭夜逃窜,漳南村的卷轴之事又被怀山派提防,早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她。离开天音宗,是生是死,还真不好说。
“我明白了。”杨雁歌深吸一口气,“我......再去想想吧。”
尹云晖正一脸焦躁地在庙中徘徊,听见脚步声猛地冲去,见是杨雁歌后,又立马顿住,“阿雁?”
杨雁歌早已察觉不到双腿的走动,只觉得是魂在飘。
她知自己模样定是狼狈至极,埋着头对尹云晖道:“陪我走走。”
宋温如已没了气息。其他受伤的小弟子,都接二连三地醒过来。
来阳镇的人赶来替宋温如料理后事,与默不作声的杨雁歌擦肩而过。天慢慢亮了,万里无云,真是个好天气。
尹云晖与她一起沉默地走着,一直走出了三里路,她才将头埋进了少年的怀中,紧抱着他一言不发。
尹云晖犹豫地拍在她肩上,“我不会离开你的。”
“可是我怕我会死。”她闷声开口,带着哽咽,“我一定会死的,云晖。”
尹云晖索性抱住她,“如果结局无法改变,你还怕什么呢?”
“我怕......”她将下巴垫在他肩上,终于毫不顾忌地大哭出声,“我怕大家都来杀我,怕你会忘了我,我怕我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们好不容易又撞见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她哭得汹涌极了,像是丢失了最珍爱物件的孩子,“我不想成为大侠......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我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明明很努力的活着,很努力地爱着这个世界,为什么,为什么——”
尹云晖轻叹了一声,捧起她的脸,一点点为她抹去眼泪,吻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很轻很轻,仿佛在亲吻着最容易破碎的露珠。等她情绪好转了些许,他才笑道:“所以我喜欢你呀。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阿雁。”
又是一阵眼泪夺眶而出,“真的吗?”
她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干净坦诚。那些明灿灿的目光,都毫不保留地落在自己身上。
一开始,她并不相信什么真情。她习惯了逢场作戏,习惯对所有人口无遮拦,再哈哈大笑着掩去自己的心事。在她最初的设想中,她希望自己能默默无闻地死在深山中,在多年之后,她的小土包可以长出最漂亮的小野花,漂亮得就像她一样。
可人总是贪心。
她心上一酸,“云晖。你可不可以陪我七天?”
——如果他忙着比试的话,也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去想。
尹云晖答得毫不犹豫,“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让我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缓了缓,“不要觉得你的爱没有回报,阿雁。你有多喜欢这个世界,我就有多喜欢你。”
杨雁歌刚调整好心绪,又哭得停都停不下来。
宋温如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沈聆之正巧在中州城内。
他马不停蹄地赶来一看,宋温如的院中已经挂上了白花白绸,棺材高高地放在正中,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
那是间两居室的小木屋,正堂停棺,一侧是卧房,另一侧是放满了书的书架。
这最后一面,见得十分落魄。
宋温如被枭夜吸食走了气力,皮囊包裹着白骨,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只有那被擦干净的琉璃眼镜能证明他的身份。
宋温如......
早在妖族时,沈聆之化身妖界的大祭司,就已与他交过手。
他一辈子想复兴刀宗,多次易主,却始终忠贞不渝。直到最后一次,他在符薪称帝时离开她,独自南下见了沈聆之。
这二人一直被视为统帅与谋略的天作之合,但这一次,宋温如道:“如果我投靠你们,在阿符失败时......你们能不能,给她留一条活路?”
云京一直视北境流寇为死敌,但这一回,沈聆之答应了。
“英雄惜英雄。我敬重你的谋略,也敬重符薪的魄力。”他道,“但她那般年轻又骄傲的人,不会承认败北,只会选择自刎。那样的话,我们就帮不了你什么了。”
——最后还是沈聆之食了言。他打听到梧灵的消息时,正值符薪被困斛石城。在英雄谢幕的最后一刻,他最终带着梧灵附身的符牌,闯入了斛石城中。
可惜宋温如也因此潜入人界,却因身骨弱,不死于枭夜之手,也活不过三个月。
沈聆之问同行的人:“他的神魂,还健全否?”
这人虽不是魂归楼弟子,却也见过不少鬼怪,摇头道:“魂飞魄散,没有转世。就算是正儿八经的掌魂师也看不出什么。”
沈聆之叹道:“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故意让枭夜杀了自己吧。”
宋温如,毕竟是妖。
他死后,魂归楼可以通过他的魂魄辨明身份,再往上探,探到他与杨雁歌的关系,就麻烦了。
一旁传来女子的声音,“可惜让枭夜先走一步,没能歼灭在这里。”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杜纯。
沈聆之了然地屏退了众人,“杜长老,也是被他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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