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孟竟进宫，行至景德宫外，听见院墙内一群宫人惶惶的喊声：“谢姑娘，小心！”

“小心摔下来，谢姑娘！”

“您下来让奴婢上去吧。”

孟竟心念一动，往后退了几步，抬头向上望。

景德宫里种着几株梅花树，大雪滂沱之日开的正好。一株长在宫墙下，旁逸斜出的枝丫从宫墙上探出头来，开着粉白娇俏的花朵，在寒冬中瑟缩发抖。

这时一张比梅花丝毫不逊色的脸颊从宫墙上冒出来，孟竟瞬间凝神屏气，目光不客气的在脸上转了三圈。

谢芷两脚在墙上一蹬，手上一使劲儿，伶俐的翻上来，骑坐在墙头上。

他解下披风，喊了一声“接着”丢下去。捞起做工繁复精美的裙摆，在手腕上拧成一条破麻花，塞入腰间。露出脚下一双精干的鹿皮小棉靴，然后两脚踩在墙头上，颤悠悠的站了起来。

孟竟看的眼睛都直了，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墙那边的宫人想必和他受到了同样的惊吓，只听见一阵脚步慌乱声，却没有人敢说话，生怕把墙上的人惊得摔下来。

谢芷的余光里看见了孟竟一行人，不予理会，拖着骨折还没有好利索的腿，摇摇晃晃的走到梅树下。

开始心无旁骛、心狠手辣的折着花枝子，不大一会儿便抱了满怀。他解开脑袋上束发的缎带，把梅花捆成一捆，捆的毫无美感，就像捆柴火似的。好在梅花本身就是极美，被他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孩捧在手里，更加相得益彰。

谢芷忽然低头看向孟竟，说：“你也想要吗？”

孟竟怔了一下神，道：“我不要，梅花好好的开在树上，能开一整个冬天，折下来养在花瓶里，三五日就枯了。”

谢芷道：“梅花开在这里又没有人欣赏，只能自开自谢，折下来养在花瓶里，会得到许多人的赞美。”

孟竟若有所思，问：“这便是你的处世之道吗？”

谢芷道：“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孟竟反应过来，心里闪过一丝惭愧，他难道在刁难一个小孩儿吗？

看来王上所言非虚，这确实是一个没长开的小孩。虽然长的好看，可是小孩就是小孩，那些传闻中的专宠、狐媚、骄纵等词语，并不能放在她身上。而且孟竟能够肯定，他们的王上为人正直正派，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

难道真的是误会了？

谢芷摘了几株梅花，丢在孟竟身上，说：“这是我送你的，你回去用清水养着。梅花说了，它们一点儿都不想在枝头挨饿受冻，就算有一整个冬天的寿命也不行，它们要养在暖炉旁边，要你每日对它们说够十句赞美的话。”

身边的随从将梅花捡起，孟竟接过梅花，说：“多谢谢姑娘赠花，请下来吧，墙上有积雪，小心滑。”

谢芷转了个身，往放梯子的地方缓缓走动，刚走两步，脚下一滑，栽了下去。

孟竟瞳孔猛地一缩，举起双臂去接人。谢芷擦着他的手掌落在地上。

刚落地的那个瞬间整个人都是懵的，慢慢地缓过来劲儿，只觉得后背、胳膊、屁股无一不疼，尤其是右手手臂，那种尖锐刺骨的疼法，好像胳膊断了似的。

孟竟因为他身体的重量的冲击，似乎也受了些伤。

随从们将二人团团围住，谢芷疼的小口小口吸着气，眯起眼从人群缝隙里寻找孟竟的踪迹。

孟竟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他心里有些得意。

谢芷在自己疑似受伤的胳膊上捏一下，剧痛让他差点把舌头咬掉，断了，他想。

伤筋动骨一百天，陆明策肯定不会在他受伤的时候把他赶出宫去，这个寒冷的冬天他是不必担心了。

至于这个乱嚼舌根的人，要不是他现在没办法，一定会让他吃更多苦头。

谢芷活蹦乱跳的出去，被人抬着回来。

陆明策正在书房读书，闻声赶来，看着这满地闹哄哄的场景，还有床上抱着胳膊小声呻吟的人，厉声道：“怎么回事？”

地上黑压压跪倒一片，鸦雀无声。

孟竟折了一根小指，正坐在桌边等待御医来包扎。他开口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解释一番。

谢芷知道这时自己乖乖闭嘴是最好的选择，他将手里紧紧握着的梅花塞到小宫女的手里，呻吟声渐渐变小，然后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芷清醒过来。他躺在床上，身边的环境十分熟悉，打量一番，想起来这是他刚来时住过的那间偏殿，在朝华宫最偏僻的地方，离陆明策最远。

谢芷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又疼的摔回去，宫人们听见动静进来，谢芷问：“王上呢？”

没有人回答他，他跳下床往外跑。别看是一个伤员，步法轻盈飘逸，滑不溜丢，谁也追不上。

一群人在身后惊恐的大喊道：“谢姑娘，王上不允许你出内殿，你听话些好不好……”

谢芷一口气跑到陆明策的住所外，不顾门口侍卫阻拦，用力推开殿门，跑了进去。

陆明策正坐在案几前批奏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不耐烦神色一闪而过。

谢芷愣了一下，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似的狠狠疼了一下。他走到陆明策面前，隔着一条案几，直愣愣的看着对方，问：“你不要我了。”

陆明策抬起头，神情冰冷且不耐道：“我不是将你禁足了吗？怎么又私自跑出来了。”

谢芷被他冷冰冰的态度刺的要发疯，双手重重往案几上一拍，三分委屈七分狠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陆明策看了一眼那条裹着纱布的手臂，将涌上嘴边的话硬咽下去。心里怒火燃烧，越发认识到这个小孩的阴险和可恶，也不知道从前他是怎么觉着甜美天真的。

他掐住谢芷的脸颊，往自己面前拽了拽，说：“从墙上摔下来，砸伤了孟竟的手，你知不知错？”

谢芷霎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陆明策，脑袋里盘旋着一句话，砸伤孟竟的手，砸伤孟竟的手……忽然想到那天他听到那两个宫人的对话：

“孟学士和王上，果真是那个吗？”

“我觉得像，你看王上身边刚有了谢姑娘，孟学士就千里迢迢的从王都赶来了，他醋着了呢，嘻嘻嘻……”

谢芷忽然浑身颤抖起来，眼睛里好像要冒出一团火焰，伸出爪子就朝陆明策脸上抓了过去。

陆明策眼疾手快握住，眼睛瞪得铜铃大，“还敢打人？”说着拎起两根瘦长的胳膊一提一按，就将谢芷按在了案几上。

陆明策脸上对准屁股扬起了巴掌，巴掌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谢芷又哭又挣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不大却有种嘶声力竭的感觉。

他到底没有气的失了理智，记得这是个女孩子，再可恶讨打也是个十四岁的女孩。

要是个男孩，直接打死算了！

他抓过谢芷没受伤的那只手，随手操起旁边的檀木镇纸，照着手心狠狠打下来。一下两下……没用了六七下，掌心通红，肿起老高，五根纤细的手指没力气的蜷缩着，握也握不住了。

“知错了吗？”陆明策问。

谢芷哭的快要闭过气去，气焰被打下去一些，可是仍然倔强着不求饶不喊错，嘴唇紧紧抿着，五官皱作一团，脸上糊满泪水。

他心里发狠的想，他让你赶我走，过回从前的日子，我砸伤他的手算什么，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狠狠砸掉他的脑袋。

陆明策蹙眉盯了谢芷的脸有片刻，从细微的表情看出他发狠且不知悔改，额头的青筋直跳，狠狠掐着脸颊肉将人抬起头，说：“朝华宫后面就是梅园，为什么跑去景德宫摘梅花，地上就能够到为什么要爬到墙上？是不是故意摔下来的？说话！”

谢芷忽然睁开眼睛，蓄满泪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陆明策，语气飞快道：“我就是故意爬墙故意摔下来，他让你赶我走，我摔伤了你就不会赶我走了。”

“不过只是砸伤了他的手，真可惜！”

陆明策气噎，“好！很好！”不惜伤害自己也要达成目的，他算看出这小孩的邪性了。

“我身边不留心思阴沉之人，你也不用跟我回云故国了，我会在钟鸣城内找户富裕人家照顾你，不会让你挨饿受冻，来人——”

陆明策喊来宫人，道：“看来偏殿里关不住你，将谢姑娘送去景德宫，好好叫人看着，出宫之前，不许她踏出殿门半步。”

“哥哥！”谢芷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快要干涸的眼睛里又沁出泪水来。

“不许装可怜，”陆明策猛地转头看他，“从前我以为你只是缺少教养，教还是能教好，没想到骨子里便是坏的，生了一副歹毒心肠，留在身边就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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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