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九十四】

“唉,和妖怪天天相处,同住一个屋檐下,真是苦了二哥了,不过我知道二哥为了父亲,是什么都愿意做的。”曹植长吁口气,笑眯眯道:“不知二哥可还记得,小时候二哥喜欢动物,同大哥出去射猎,射到过几只兔奶娃,因为太小了,二哥就想养起来,但父亲说什么都让杀了,二哥也就当即杀了。”

曹丕眼睫微垂,没有作答,曹植道:“那时二哥哭的稀里哗啦的,动手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犹豫,大哥看你难过,本来想替你的,但二哥当机立断,就把那小奶兔的脑袋剁下来了,现在想想,二哥其实也是狠得下心的。”

曹植笑道:“那妖鹿为祸人间,和那小奶兔比起来,真是一点无辜都算不上,如果真能杀,父亲让二哥动手的话,想必二哥连哭都不会哭,手起刀落,就把那妖鹿的脑袋割了,那鹿角还能留下来做个装饰。”

曹丕又笑了,眼里无动于衷,伸手摸了摸曹植的头,道:“阿植,太晚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二哥有些累了。”

他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语,反倒笑得亲切,虽然孱弱,但惹得陆逊心中恼火,他攥紧拳头,心中攀升无以言喻的失落与悲哀。

曹植料定曹丕打死都不会为妖鹿辩解,便得寸进尺道:“哎呀,二哥,再陪我聊一聊嘛。你说,现在二哥中了奇怪的法术,没有办法杀了那鹿,可如果法术解开,二哥想怎么做?”

言下之意是问要如何杀陆逊了,曹丕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这略带反感的意味,在陆逊眼中却成了深思熟虑,曹植自说自话道:“嗯……砍头也太便宜它了,一点痛苦都没有,不好不好。不如溺死?五马分尸?人彘?剥皮还有腰斩或者锯割也行!”

曹丕沉默片刻,淡淡道:“按父亲的意思来罢。”

说完,好像将力气耗光了般,再也不肯言语,只默默收拾着被褥,准备歇息。曹植哈哈笑着,夸赞曹丕的孝心,又道曹操的处决方法肯定残忍又有趣,曹丕放任他胡言乱语,听得陆逊如坠冰窟。

曹丕钻回了被窝,轻阖的眼,微颤的眼睫,对曹植的大放厥词没有一丝丝不满,甚至是其他情绪,好像说的是市井里即将被处死的、毫不相干的人。

一直以来,都是曹丕信什么,他便是什么;曹丕愿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曹丕信他是嗜血的妖邪,他便为祸降灾;曹丕信他是不染一尘的神灵,他便施运祈福。

曹丕不想伤害他人,陆逊便委屈自己,量蜀山也弄不死他;若曹丕想同他离去,他也可立刻冲破牢笼,带他回到羽陵山。

陆逊的决绝与退让,或强大,或温柔,都是因为曹丕。

可曹丕想要什么呢?

陆逊愿意给他,可他却避之不及,什么都不要,这该如何呢?从一开始,就将路堵死了,曹丕不信他,也不愿他做什么。

那些共度的时光在脑中模糊,曹丕的笑容也变得不真切,那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他那时对自己说的话,到底是为了救那郭祭酒的虚伪谎言,还是当真想要报恩,陆逊面对着曹丕,一时竟分不清了。但也无所谓了。

若曹丕心中九分是曹操,只有一分是他,只要这一分是真心实意的,他也可以不在乎其他,可就连这一分,也是因曹操才有的,是顺带的。

曹丕啊,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保全自己,或是只想要讨得曹操的欢心?为了讨得他的欢心,会答应杀了自己吗?是想要他死吗?

陆逊的眼神似蒙了层雾,元神变得极不稳定,便转身飞出窗外,临走前,还听见曹植欣喜的声音:“二哥,这次你立了大功,父亲一定会奖赏你的,以前放鹿逃脱的事肯定也就一笔勾销了,反正祭酒的病也好了!只要这妖鹿一死,就真真大快人心了!”

陆逊不禁冷笑,曹家想他死,孙家想他死,蜀山亦想他死,无论是人或妖,最终都是一个样子。

晕倒的小道士还没醒,陆逊撞进自己的身子,久久不能平静。曹丕是孝子,陆逊万般为他,他万般为曹操,他能为了曹操的心愿,舍弃自己的命,还有什么做不出呢。

陆逊曾不去想曹丕的千般顺从,因为一旦想起,心头的火就如何都熄不了,他也固执地劝告自己,曹丕就是为父亲而活的人,却又忍不住怀揣着期待,如今总算认清现实。

陆逊望着地上浮动的光影,笑出了声,凡人与妖终究殊途,他身为陆家的首领,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不该为曹丕而改变了想法,过河拆桥是迟早的事情,谁会相信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呢?

陆逊心中所想,虽口上不说,却希望曹丕能了解,但他终归是妖,即便二人以契约相结,妖的骨子里是怎样的,曹丕不会明白,就像他不会明白凡人一样。

看庞统的反应,蜀山似乎对契约丝毫不知,自然没有破解之法,只要契约尚在,曹丕若是不想死,就不会供出陆逊,可明知曹丕不会供出自己,陆逊依然心有不甘,谁知道曹丕真正心心念念的,是他还是曹操。

他想起曹丕虚与委蛇的笑,想要去问个究竟,法力恢复尚可,陆逊借了些曹丕的力量,想要挣出铁笼,许是他太过气愤,灭给予的妖力比以往要多得多,竟将铁笼硬生生震碎了,头顶簌簌落下灰尘,倒地的小道士们口鼻都淌出血红。

陆逊瞬身,破了曹丕屋外的仙障,立在榻前。曹丕被惊醒,朦胧的月影下,是血光明灭的眼睛,曹丕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时不知该喜该愁,怔了一瞬,道:“伯言?你出来了?”

陆逊不答,曹丕掀开被子,胡乱地穿上了鞋,想看他的伤势,又不敢去碰,着急道:“你怎么出来的?有没有被他们发现?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这么一急,曹丕的脸上竟有了血色,眼眶泛红,连声音都在抖,陆逊面对着他,想问的话全部堵在了胸口,见陆逊不说话,曹丕有些慌了,“伯言,你说话啊!有没有人追来?我们要不要逃?我……我收拾一下,你等等!”

恐有追兵来的曹丕赶紧转身穿衣,在榻上摸索着什么,又在屋里乱转,找能用来杀出重围的武器,曹丕嘴里嘟嘟囔囔,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陆逊,“没事的,我很快就好,趁追兵到来之前就能走,你不用担心,我很好,身上也一点都不疼……”

陆逊看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你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在做戏?”

曹丕愣了愣,回头道:“什么?”

陆逊向他走去,步子缓慢,神色冰寒料峭,“我若是被杀,天雷就会落在你的身上,你一样活不了,所以才想和我走?”

一个白日未见,曹丕不知道陆逊为什么突然这么质问自己,答不上来,僵在原地,像是心虚。陆逊见他无话可说,不禁冷笑一声,极轻地道:“解契约罢。”

四个字有如重击,落在曹丕心中,他不可置信地抬头道:“为什么?”

被迫分离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再见时突然成了这样,又是问他是否真心,又是要求解契,曹丕一阵混乱,完全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伸手想去拉陆逊,又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贴着符,只好半道收手,极不自然道:“伯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没什么。”陆逊的回应让曹丕的心陡然一沉,他不带任何情绪,轻描淡写道:“你不是很为难么?”

陆逊说完之后,感觉自己的身子微微抖起来,浑身发冷。曹丕一张无辜的脸,好像因他一句话心神俱伤,抱着怀里的东西,低头不语。果然是在为难。

曹丕一直以来是溜着他玩儿,还是为保性命委曲求全,这对陆逊来说都不重要,他只希望事到如今,曹丕不要再骗他,若是怕死,他将契约解了便是。

曹丕沉默许久,道:“我不要。”

若是他痛快答应,陆逊或许还能释怀,尔后心如死灰罢了,但他却像垂死挣扎良久,才勉强吐出了这三个字,教陆逊心中的怒火又点燃:“那你就告诉他们,你的命是我的!”

他的命只能是陆逊的,哪怕他父亲要为此杀了他,哪怕要一起死,他也是陆逊的。曹丕被他忽然提高的声音吓到,陆逊喉咙动了动,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曹丕没有接他的话,只劝解道:“伯言,你冷静一点。”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要是他能听话些,曹操或许还能念些父子情,不去动陆逊,期间再想其他办法逃脱便是。但要是明目张胆地与曹操叫板,只会让曹操认为他被妖鹿控制,让曹操更加坚定了杀鹿之心。

可陆逊哪儿管这个,他听到曹丕让他冷静,便更冷静不了了,他将话说得如此明了,曹丕最终还是拒绝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陆逊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伸手就去抓曹丕的手,掌心浮现雪白的光,口中念起咒法来。

曹丕念及身上有符咒,慌忙躲开,陆逊的手抓空,神色一顿,继而脸色一沉,不由分说将他死死抓住,接触的地方登时炸开青白的火花,在黑暗中尖鸣闪烁,灼得人眼疼,陆逊松开手,掌心果然血肉模糊。

“蜀山灵符……”陆逊盯着手心喃喃自语,曹丕握着被陆逊抓疼的地方,那里有清晰的五指印,他不敢去碰陆逊,只得道:“伯言,你听我说,这是他们——”

陆逊眼睛发红,瞪得目眦尽裂,他心中为曹丕找的一切开脱的借口,此时如决堤的洪水,将他整个吞没。陆逊打断曹丕,将心中的头个念想,艰难地说了出来:“你还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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