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惠十六年六月初七,燕军与匈奴在亭水一带交战,三万大军几近覆灭,江红如血。在这场战役中,燕军的一名萧姓副将失踪,生死不明,唯余一把断剑。
至此,凉州战事陷入僵局。
一直到现在。
季秋之初,长空万里。
萧德音临窗而坐。
暖阳入窗牗,懒懒闲闲地洒落在她雪白的发带上,替它镀上一层金边。她的腕间系着一副革制的护腕,上面雕着云纹。雕刻之人手艺不错,祥云舒展,用笔流畅,一气呵成,不过被几道极深的划痕破坏了它的美感。她描摹着上面的划痕,想起那日残阳铺水,自己被哥哥推开,风里还夹杂着咸腥味;又想起斥候蒋扬汇报军情时言辞闪烁的模样,但当时大家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思忖间,一只鸟儿从林间掠过,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还叽叽喳喳地叫着。她被鸟叫声惊扰,从思绪中抽离。
萧德音的目光重新落回被摊放在桌上的地图,地图上有几处地点被画上显眼的圈,最大的一个是亭水。而此人,正是这一战的副将,也是“唯一”的幸存者。
萧德音的指尖在这上面打转了好一会儿,然后转向“郭县”。
有人敲响房门。
进来的是个杏眼圆脸的少女,她把提来的一篮梨子放到桌上,也看清了桌上的地图,上面绘有从他们身处的斜云寨到汇乡城中的几座城池,其中一处的郭县被打上一个显眼的圈。
郭县偏安凉州一隅,外无地势之险,内无强势之兵,又是他们入汇乡城的必经之地。
横看竖看都是他们必须拿下的城池。
萧德音顺手拿过一个梨子,察觉江晴的目光,问道:“阿晴,如何?”
江晴略一思索,随后道:“郭县地远人少,不如……攻其无备。”
萧德音闻言掂了掂手中的梨子,轻轻颔首:“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如今匈奴的重心还在亭水一带,且郭县守将自大,这两年来也风平浪静,也不会把小小一个郭县看得有多重要。更何况郭县与最近的汇乡城也有三日路程,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足够萧德音整军了。
郭县的守将是匈奴三王子的人,或许可以从他的口中知道一些关于亭水遇伏的事。不仅如此,只有拿下郭县,才能尽快向汇乡城推进,自己也能重回军营彻查亭水遇伏一事的真相,更能重整凉州战场。
萧德音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梨子,一下一下。
九月,是个好时候。
郭县一战,萧德音势在必得。
秋月皎皎,郭县陷入一片寂静中。
与萧德音一起打头阵的是朱秆,二人曾一起劫过匈奴的粮草。自然而然的,这次行动他也自请跟随。朱秆早已摸清匈奴换防的规律,领着萧德音和几个弟兄趁这间隙沿着准备好的绳梯攀爬上去。
摸上城墙,几人散开,分头行动。一身黑衣的萧德音隐匿在黑暗处,瞅见不远处有一个落单的匈奴士兵,悄声靠近,手中麻绳一套一勒,加重力道的同时屈膝猛烈撞击他的背部。几声闷响过后,这士兵两眼一翻彻底没气了。
萧德音迅速扒下这士兵的甲衣往自己身上套,再将他的尸身拖入暗处。不过片刻,一个身材略微瘦小的士兵从黑暗处走出来,向附近巡逻的人走去。
月亮隐入云层,小城也变得黑蒙蒙的。
士兵们举着火把例行巡逻,却不知自己的同伴早已换了人。
一人叫住前面形单影只的士兵:“喂!小子!”
被叫住的萧德音脚步猛地一顿,缓缓转身,袖中微动,低着头走过去,在他的面前站定。
这个士兵见她低头,道:“你抬起头来。”
萧德音抬起头,士兵惊觉这人是个生面孔,刚想呼喊,萧德音却预判了他的动作,早就一步跨上前与巡逻士兵错过身,手中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中他的喉咙。
又一个人倒下了。
萧德音缓缓抬起头,双眸眼尾微微上扬,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满是冷厉的目光。
她收回匕首,继续向前走。
萧德音出手干脆利落,招招致命,同行的伙伴也不遑多让。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火把、油灯的火焰在轻轻地晃动,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好些人。
几声布谷鸟叫响起,守在下面的队伍听到信号陆续爬上这处墙头。刹那间,先前的宁静如脆弱的布匹般被撕开一道口子,城墙上一片嘈杂。弯刀长剑在暗夜里缠斗,或是一刀一剑横扫而出,带起一股疾风;或是刀剑相撞,锵锵之声不绝于耳;亦或是火花迸溅,光芒四射。
在混乱之中,一支小队打开郭县城门,汗水早已湿透额角、后背。在城外蛰伏许久的人马见状,如离弦之箭一般迅疾冲入城中。
按照计划,江朗带一半人守住城门,防止守军逃跑报信;萧德音则带另一半人直奔县衙,遇到几个跑得快的守军就喊“投降者活,反抗者死”,一路过来倒也畅通无阻。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郭县就被萧德音一行人控制住。
匈奴驻扎在这里的守将阿曲那从梦中惊醒,发现床边围满了一圈人,但他的目光却穿过他们投向坐在罗汉榻上的少年。
萧德音屈起一条腿支在榻上,身上还穿着从守城墙士兵身上扒下来的甲衣,脸上、脖颈间都染上殷红的血迹。烛火明明,眉眼俊俏,乌发红唇,仿若画中人。
如果忽略她垂首擦剑的动作的话。
剑上、布巾上的血迹宛如一道闪电劈在了阿曲那的脑中,惊得他从床上翻下来。他汗毛倒立,颤颤巍巍地往前爬,口中还不停说着求饶的话。
他听见萧德音含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放过你?”
她声音冰凉:“那谁又来放过凉州的百姓?谁又来放过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光是亭水一战就折损了数万将士。”
阿曲那心道不好。
萧德音放下剑站起身,一双黑靴从阿曲那眼前掠过,继续说道:“‘放过’二字太轻了,还不够。”
下一瞬,阿曲那霍然起身朝她挥去一把小巧的匕首,森白的光在空中划过。
旁边的汉子还没来得及出手,电光火石之间,这把匕首被萧德音一脚踢开直直插入窗台,尾部还在不停颤动着。紧接着她又是一脚,将阿曲那踹倒在地,一只黑靴踩上他的脑袋,不轻不重地碾了碾。
面部与地板亲密接触的阿曲那怒骂:“你竟敢这样对我!啊——”
萧德音加重了力气。
阿曲那没想到这少年看起来清瘦,力气却这么大,踩得他说出的话也支离破碎的:“你……你到底……是谁?”
萧德音轻笑一声,居高临下道:“你听说过赤达提木吗?”
阿曲那悚然一惊,赤达提木是匈奴三王子手下的一员大将,凭借一把出神入化的弯刀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最后却死在一个小卒的剑下。
她眉眼含笑:“你知道那个小卒是谁吗?”
萧德音笑嘻嘻的,语气里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就是我啊。”
刹那间,阿曲那只觉气血倒流,虽然停止挣扎,但身子还止不住地发抖。
萧德音轻蔑地瞥了阿曲那一眼,随后对两侧的人道:“将他给我捆了,明日斩首示众,以慰百姓。”
“是,三当家。”
立刻有人拿着绳子过来将阿曲那捆好押下去,甚至还嫌他一直骂骂咧咧的吵得人心烦,干脆从怀中掏了块汗巾堵上他的嘴。
“三当家,剩下的匈奴已经投降了,我们要怎么安置他们?”朱秆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刀鞘,问道。
“把他们身上的盔甲全部扒下来,还有匕首什么的也统统没收,再把他们全部关牢里。”萧德音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冷然,“还有一事,我待会要审问阿曲那。”
弟兄们得了吩咐,马不停蹄办事去了,屋中只剩萧德音与江家叔侄。
萧德音看向江叙知:“江叔,郭县刚收,劳烦您替我写份公告,明日起咱们要开仓放粮、招兵买马,准备攻下汇乡城。”
不管是当初在斜云寨时萧德音与他立下约定,只带三十二人就从匈奴手中劫走粮草并全身而退,还是江叙知知晓她是旧主后人一事,都让江叙知对她十分认可,遂应承下来:“好,我现在去安排。”
“征兵一事便由你负责,”萧德音对江朗道,“结束后来找我。”
江朗点头应下。
“那我呢?”江晴见二叔走了,大哥也有了任务,追问道,“我干什么啊?”
“当然有,”萧德音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晃了晃,“还得让你继续给我们当账房先生呢。”
闻言,江晴搓了搓手,欣喜地接过银票,道:“我一定将账务打点得仔仔细细、妥妥帖帖!”江晴手中动作飞快,时还不忘将皱皱巴巴的银票捋平。
江朗拉了一把江晴,道:“那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我们走了啊!”江晴挥挥手,语气是藏不住的兴奋。
江朗在一旁低声道:“小声点。”
“知道了——”
萧德音笑着看他们离开。
众人散去,萧德音踱步至院中,朝着关押阿曲那的房间走去。
不知何时,月亮已轻盈地绕开云层,露出自己的面庞,皎洁的月光再次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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