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云蒸霞蔚,郭县的百姓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但这一天显然是不同的。
不少人走街串巷,宣扬起午时三刻处斩匈奴将领阿曲那一事。
正因如此,菜市口如今挤满了人。
萧德音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刚好,摆摆手示意手下将人押上来。众人只见两个大汉押着被戴上镣铐的阿曲那走上台,他的嘴里还不停咒骂着。一个大汉一脚踹他膝窝,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疼得他都忘记骂人了。
刽子手一口酒喷在刀上,大刀一起一落间扬起一缕血色。场下响起痛快的欢呼声,也响起压抑的痛哭。
为活着的人痛快。
替死去的人痛哭。
这些声音沉甸甸的,压在萧德音的心头。
她抱拳扬声道:“今日在此斩首阿曲那,以慰亡人之灵。如今我们已经收复郭县,但还远远不够,仍有匈奴在我大燕的土地上欺压我们的百姓。县衙已设案桌,愿与我们一同驱赶匈奴者请来,萧某在此感激不尽。”
斩杀阿曲那一事给郭县的百姓们带来不少鼓舞,不少人前来应征,县衙门口陆陆续续排起几条长队。
江朗拿着名册来找萧德音时,江晴正一边拨算盘一边与她说:“白日里有很多人来领取粮食,萧姐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赶走匈奴、让百姓都过上吃饱饭的好日子?”
闻言,正在处理事务的萧德音停下笔,道:“不会太久的。”
话音刚落,推门声响起,江朗举起手中册子,笑着对两人说:“如今已有六百多人来应征,明日便可以开始训练新兵,不久后就能出兵汇乡城。”
萧德音道:“林盛勇猛,朱秆心细,你把他们带上最合适不过了。”说着,她拿出一张地图递给江朗。
这地图还是之前在斜云寨画的。萧德音坠入亭水后被江晴救起,养伤的时间里不能练武,左臂一动就痛。那时候总想着亭水失利一事,所幸右手还能用,干脆画了份地图打发时间。地图也从开始零星几个地点到现在许许多多的标注。
眼下郭县已收,一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江朗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上面的标注,瞳中光芒亮起,声音惊喜:“果真?”
萧德音竟然是从自己在斜云寨时就谋划这些了。
常说:“良禽择木而栖。”江朗与萧德音认识时间不长,若说开始她带人劫走匈奴粮草一事,让江朗对她刮目相看,到后来知晓她与江家的关系以及她重整斜云寨,让他坚定追随萧德音的想法。那现在,就更不会动摇了。
不管是为了弥补父亲离开军营未辅旧主的遗憾,还是想全了自己上阵杀敌、驱逐匈奴的心愿。
萧德音颔首:“郭县已收,就算有守军逃出去报信,来回的这几天也够咱们练兵抗敌了。”
如今两军对峙,匈奴在前线忙得热火朝天,倒是给了这里发展的机会。这样想着,江朗扬眉一笑,迫不及待道:“如此便好,时间紧迫,我就先下去安排练兵一事了。”
江朗走了,江晴问萧德音:“萧姐姐,你审阿曲那有审出什么吗?”
萧德音摇头:“很少,他只知道有人通风报信给他们,但不知道具体是谁。”这些消息还是因为阿曲那和汇乡城的守将有交情才知道。
他只是个小小郭县守将,还不够格。
“这样啊……”江晴用账册点了点下巴,瞥见萧德音腰间的令牌,上面还刻着一个“孔”字,不由得心生好奇:“萧姐姐,你怎么今日把这个令牌给戴上了?”
江晴把萧德音从河边背回寨中给她上药的时候,从她的怀中发现了这块令牌。也正是因为这块令牌,才免得敌人的刀没有刺中萧德音的要害,让她留了一条命,只不过这块令牌留下了一道极深极长的划痕。
许是因为这样,萧德音甚少佩戴这块令牌,今日却破天荒地戴上了。
萧德音摸了摸令牌,抿了一下唇,说:“想起来就戴上了。”
好吧,这真是一个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回答。
江晴想道。
初七这一日的清晨,秋风萧索,吹动萧德音雪白的衣袂。
江叙知远远便看见萧德音,快步上前,袖角翻动,喊道:“阿音,你先吃点朝食再出门,哪有饿着肚子出门的!”
萧德音听见有人唤她,转过头一看是江叙知,笑道:“江叔,您怎么起那么早?”
江叙知看见她笑,语气也放缓了:“我年纪大了觉少,倒是你,最近一直在忙。”他摸了摸胡子,又道:“好歹吃点,就当作陪我这个老人家了,教场那儿江朗带着朱秆他们在那里看着,放心吧。”
江叙知于萧德音而言,是她外祖的旧部,但也是她的长辈。萧德音无奈道:“那我吃完了再去。”
江叙知拍拍她的肩,带着她往厨房走,口中还念念有词:“你那么瘦,要多吃点才好!吃多了才有力气!”
萧德音转转眼珠,想了想,道:“江叔,照您这么说,岂不是要变成饭桶才能有力气,甚至是力大如牛?”
江叙知身形一顿,胡子一翘一翘的:“你可真是个促狭鬼!”
萧德音听了,弯起的眼睛跟月牙似的。
县衙上下的伙食如今是张大娘管着。张大娘在萧德音养伤的时候经常给她开小灶,如今来了郭县,张大娘恨不得把自己十八般“武艺”都用上。
萧德音在吃面,张大娘就在一旁说:“你瞧你,都瘦了,多吃些。够不够?不够大娘再帮你加。”
萧德音笑着摇摇头。
张大娘看萧德音要出门,怕她路上渴,又给她拿来几个梨子,道:“这梨子甜,你拿点在路上吃。这些是城中百姓送的,他们可感激三当家了呢。”
“送的?”萧德音疑惑地抬起头。想起这两天县衙内总是有一些瓜果蔬菜,原先还以为是张大娘买来的,没想到居然是百姓们送的。
张大娘看她神情困惑,道:“是啊,他们太热情了怎么拒绝都拒绝不了,不过我们也付了钱,只是他们不肯多收。”
萧德音闻言,一边吃东西,一边思考。没多久,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然后对江叙知道:“江叔,您待会帮我拟个告示吧,让大家以后不用再送这些东西了,太破费了。”
江叙知笑着应下。他自己也是从普通百姓过来的,知道这年头吃口饱饭的不容易,更何况还是送这么多吃的来。
见此,张大娘也道:“阿音有心了,待会我就安排人把这些都送回去。这些天咱们吃了多少用了多少,也按市价一并补给他们。”
萧德音应了句“好”就走了。
她出门先去买了些香烛纸钱,还打了一壶酒,再去校场那看一会新兵训练,见江朗他们带得有模有样的,打声招呼便打马出城去了。
郭县外有一处山,坐西北朝东南,酒家说在这里可以远远看见亭水附近的山。
九月寒秋,正逢芦苇深深时。
萧德音纵马疾驰,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她策马一跃,飞入芦花之中。
穿过这片芦苇荡,就到山脚下了。萧德音登上山头,寻了处平地将东西摆好,再掏出火折子点燃面前的纸钱。她拈起香,声音轻柔平缓:“哥,我已经收复郭县了,我还找到了外祖家的旧部。你在那里过得好吗?”
萧德音从酒壶里倒出一杯酒,执杯遥遥一酹:“今天正好三个月,也不知道你们在那里过得如何?郭县已经被我夺回,不久后我就可以重回军营彻查亭水一事,也会击退匈奴,以全大家心愿。”
说着,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闻了闻,道:“这酒可是郭县最好的酒了。”
萧德音喝了一口,结果喝得太急被呛到了,只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咳了好几下才好受些。她又喝了一口,笑道:“还可以,就是没有咱们出发前蒋扬买的那个好喝。不过……我还是想喝咱们约定的随州的藏春酒。”
一说到随州,萧德音就感觉怀中的令牌好像在发热,不由得攥紧衣襟,喃喃自语道:“抱歉……孔维桢,我还是失约了……”
她絮絮叨叨好一会儿,声音也越来越小。
阴沉沉的天,连带着情绪也低落起来。火光映着她安静的面容,却照不清她眼底地情绪。
最后一点纸钱燃尽,萧德音才站起身向远处眺望。只可惜今日天色不佳,远处的山像被烟云锁住了,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几笔。
她收拾好东西,才慢慢下了山。下山的途中,秋雨忽落,雨丝微凉,落在人的脸上,像无声的泪水。
回到县衙,萧德音照旧处理城中事务,又听江晴汇报购置粮草器械的进度。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江朗带着林盛、朱秆他们过来找她商议练兵的相关事项,几人谈了许久,还是朱秆注意到外面的雨变小了才提出离开。
萧德音瞅见外头浓得像墨染的夜色,也道:“今日先这样,剩下的我们明日再议。”
送这些人离去,她一回头,就看见桌上堆着的文书,不由得揉了揉眉心,轻叹了一句:“真是劳碌命啊——”
待处理完这一部分公文,萧德音刚要熄灯,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断裂的声音。她心神一震,郭县被拿下的消息根本不会传得这么快,定然不是匈奴的人,但上面的人轻功不俗,又在深夜摸查布防,会是哪方的人?
思及此,她一扣斗笠提着长剑就翻出窗外。跃上屋顶,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黑衣人站在前面,萧德音想也没想便追过去。
萧德音身手虽快,但这黑衣人轻功也不赖,还占着屋顶的好位置比她少跑一段路,两人一时之间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几个跳跃间,黑衣人没入夜色中。
萧德音心念一转,挑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匿身形,打算来一出守株待兔。
等了一会儿,“兔子”跃上墙头,轻踏几步就要离去,萧德音飞身一跃拦住他的去路,手中长剑夹着雨夜寒气一扫而过。黑衣人许是没见过这样一上来就开打的人,简直是毫不留情。他避开这一剑,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被握在掌心里。
两人就这样在墙头缠斗起来。
潇潇秋雨里,两人都戴着斗笠,可一人身着玄色劲装,面覆黑巾;另一人则一身白衣,袖角翻飞,宽大的帽檐遮住了萧德音大半张脸。这一场决斗竟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但好在可以看清对方的武器和招式。
一道剑光掠过,若非黑衣人反应快,这一剑怕是要刺中他的手臂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混在雨声里,让人听不清楚。
黑衣人也毫不示弱,掠步上前,匕首如闪电般刺出,紧接着向上一挑。萧德音反应极快,横剑稳稳一格,随即手腕一转剑刃巧妙避开匕首,抬肘狠狠一击,打落黑衣人的匕首。
黑衣人却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手中匕首掉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萧德音的剑已经搭上他的侧颈,黑衣人依旧不躲不闪。他声音含笑:“阿音,你这几式剑法已经练得这么好了。”
萧德音一怔,剑身一斜。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几乎要模糊了萧德音的眼睛,却又让她无比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人。
黑衣人抬起斗笠,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眼睛,明明如星,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萧德音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慢慢收回了长剑。
三月莺时,甘州一别。九月季白,雨夜重逢。
恍然一梦,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萧德音轻声道:“……孔维桢。”
维桢,是孔昭的名。
“是我。”
孔昭一把扯下面巾,让萧德音看清了面前人的全貌,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好像变得有些憔悴了。
孔昭笑了起来,眼中滟滟生波,好像是雨水在刚才的打斗中滴进了他的眼里。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孔昭深深地凝视着萧德音,却欲语未出。
他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得院子里传来一声:“烦死了!”
一个撑着伞的家丁提灯过来,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都没见到什么人,甚至连半个鬼影都没有。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骂道:“谁有病大晚上不睡觉出来瞎晃悠啊!还让小爷我来看!”
“自己不想起床就指使我!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蹲在屋檐上的两人听着他骂骂咧咧的声音,极为尴尬地对视一眼。
孔昭轻咳一声:“要不……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萧德音点头:“好。去哪?”
“去我那吧,离这里近,”孔昭略一思索,“而且……我有事与你说。”
萧德音站起身:“那走吧,你带路。”
话不及时说就会错失良机。
补充一下:
女主全名萧令,字德音,广宣二十七年生人;
男主全名孔维桢,字昭(没错就是一个字),广宣二十五年生人。
广宣是先帝的年号,现任皇帝的年号是元惠,按现在元惠十六年的时间来说,阿音十七岁,阿昭十九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