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的迟倦,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灵魂。城市的喧嚣、学业的压力、周屿不动声色的关怀,都无法填补心底那个因沈述白而裂开的、嘶嘶灌着冷风的空洞。
他那句“别总惦记着我”,像一句恶毒的咒语,日夜在她耳边回响。它不再是温柔的体谅,而是变成了冰冷的推拒。她试图联系他,短信发出去往往石沉大海,电话接通后也总是仓促结束。他的理由永远单一而牢固——“忙”。医学院的课业,实习,各种各样的“正事”,构筑成一道她无法突破也无从指责的铜墙铁壁。
大二的课程变得更加专业和深入。迟倦强迫自己投入其中,她在文学的海洋里寻找慰藉,在文字的建构中寻求片刻的逃离。她开始尝试写一些短篇小说,将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迷茫和思念,投射到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之中。周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文字里愈发沉郁的底色和挣扎的力量,他评价说:“迟倦,你的文字比以前更有厚度了,像是在淤泥里开出的花,带着痛楚的美。”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成长的养分,源自于她正在亲身经历的情感煎熬。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周末夜晚。
迟倦在图书馆赶一篇关于当代文学流派分析的论文,直到闭馆铃响。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室友们大多已经睡下,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拿出手机。
没有沈述白的消息。最后一条还是三天前她发出的,问他最近怎么样,天气转凉注意保暖。他没有回。
一种混合着担心、委屈和莫名恐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发酵、膨胀。她几乎是赌气般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这一次,她决定不再轻易被他敷衍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那边终于接通了。
但传来的,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带着些许被打扰的疲惫,但语气温和。
迟倦愣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确认是沈述白的号码。“你好,我找沈述白。”
“他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对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是……迟倦吗?”
对方能叫出她的名字,迟倦的心猛地一沉。“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林薇,沈述白的朋友,也是医学院的同学。”对方的声音很平静,“他现在在病房,刚做完镇痛处理,睡着了。”
“病房?”迟倦的心跳漏了一拍,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他又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试图安抚却又透露出事实严峻的微妙感:“这次情况……有点复杂。骨痛加剧,伴有病理性骨折的风险,所以需要住院观察和进行强化治疗。他已经住进来一周了。”
一周!
他瞒了她整整一周!如果不是她今晚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她可能直到他出院都不会知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迟倦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起暑假时他那句“告诉你,除了让你白白担心,有什么用呢?”,想起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和疏离。原来,他所谓的“不拖累”,就是将她彻底屏蔽在他的痛苦世界之外。
“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哭腔,“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薇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迟倦此刻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有对沈述白固执的无奈,或许,也有一丝同为女性,对迟倦处境的微妙同情。
“迟倦”林薇的声音低了一些,“述白他……他的性格你应该了解。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更不想让你因为他的事,在那么远的地方担惊受怕,影响你的生活和前途。”
“可是我有权利知道!”迟倦几乎是吼了出来,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眼泪汹涌而出,“我是他的女朋友!凭什么他一个人决定什么是对我好?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比知道他生病更折磨我!这算什么?这算哪门子为我好?!”
她的哭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个室友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了声“迟倦,你怎么了?”,她捂住话筒,拼命压抑着哽咽,对着黑暗摇了摇头。
电话那头的林薇沉默了,似乎被她的激烈反应震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也许他觉得,这是他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了。”
唯一的事?就是把她推开吗?
迟倦心如刀绞。她忽然觉得,她和沈述白之间,横亘着的已经不是距离,而是一种更可怕的,源于爱与牺牲的误解。他以为的守护,在她这里,成了最残忍的放逐。
“林小姐”迟倦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种破碎后的决绝,“请你帮我转告他。”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告诉他,我受够了这种猜谜游戏,受够了他单方面决定的沉默。如果他觉得我是负担,或者他已经……已经不需要我了,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
说完,她不等林薇回应,猛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床铺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迟倦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任,在这一刻,仿佛都随着这通电话,碎裂成了齑粉。
她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医院的病房里,林薇拿着那部属于沈述白的手机,看着屏幕上结束的通话界面,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病床上,因为药物作用而昏睡的沈述白,眉头在睡梦中依旧紧紧蹙着,仿佛也在承受着无形的煎熬。
接下来的几天,迟倦像是在梦游。她照常上课、去图书馆、参加社团活动,但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在等,等沈述白的反应。一个解释,一句道歉,或者……如她所言的,一个干脆的了断。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沈述白那边,陷入了一片死寂。连之前那种敷衍的、“在忙”的短信都没有了。
这种静默,比任何争吵和指责都更让人绝望。它像宇宙中吞噬一切的黑洞,无声无息,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她所有的期待和热情都吸附进去,不留一丝光亮。
周屿看出了她的异常。他没有多问,只是在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时,默默递上一杯热咖啡;在她因为熬夜脸色苍白时,提醒她注意休息。他的陪伴是沉默而有力的,像暴风雨中一个暂时安稳的港湾。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迟倦收到了向明溪发来的很长的一条短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担忧和小心翼翼:
“迟倦,你还好吗?沈述白他妈妈前几天碰到我妈妈,聊了几句,说他最近情况不太好,又住院了,好像还挺严重的……他妈妈情绪很低落,说述白脾气变得很怪,什么都不肯说,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知道他有时候是挺气人的,什么都自己扛着,但他是怕连累你,他……”
看着向明溪的短信,迟倦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看,全世界都知道他情况不好,都知道他是在“为她好”。只有她,这个本该是他最亲密的人,被排除在外,还需要通过别人来拼凑他真实的状况。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无力感,和他刻意制造的沉默,像两条冰冷的绞索,彻底勒断了她最后的坚持。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却已经很久没有活跃过的对话框。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浮了很久,最终,她慢慢地、用力地敲下了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像在用自己的心头血书写:
“沈述白,我们分手吧。”
没有质问,没有抱怨,没有期待任何解释。
只是陈述一个决定。
一个在她看来,已经被他的沉默和行动,提前宣告了的决定。
点击发送。
然后,她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扔进了书包最底层。
她站起身,走出图书馆,走进北京深秋凛冽的寒风中。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颗星星。
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片天空一样,空荡荡的,失去了所有引力的支撑,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静默星旋之中。
她不知道,在她发出那条信息的同时,沈述白正从一场昏睡中短暂醒来。他看到了林薇放在他枕边的手机,看到了屏幕上那条刺目的信息。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酸涩发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然后,他伸出颤抖的、因为反复输液而布满青紫色针眼的手,极其缓慢地,敲下一个字:“好。”
一个字的回响,轻飘飘地,却像宇宙大爆炸的奇点,瞬间将他们共同拥有过的那个星光璀璨的小宇宙,彻底湮灭成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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