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好”字,像宇宙尽头最后一声叹息,轻飘飘地落下,却瞬间抽干了迟倦周围所有的空气和声音。她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嚎啕大哭,会不顾一切地买一张车票冲回去质问。但奇怪的是,她没有。
她只是异常平静地,将沈述白所有的联系方式——手机号、□□、乃至那个他们曾偷偷互发过许多条信息的旧博客——一一删除、拉黑。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仿佛在亲手切除一个已经坏死、却依旧牵连着神经的器官。痛是必然的,但更多的是手术完成后的虚脱和麻木。
她知道,有些伤口,只能交给时间去慢慢止血、结痂。而她能做的,就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分手后的迟倦,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学业和写作。
她的身影更频繁地出现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那些曾经用来思念和等待的时间,如今都被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文献填满。她不再写那些带着个人伤怀情绪的散文和诗歌,转而开始创作结构更复杂、视角更冷峻的短篇小说。她笔下的人物,总是在困境中挣扎,在失去中寻找,带着一种沉默的韧性。周屿评价说,她的文字里多了一种“刀锋般的冷静和力量”。
周屿在她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里,给予了恰到好处的陪伴。他没有趁虚而入,没有提及感情,只是以一个朋友和搭档的身份,和她讨论选题,帮她联系发表渠道,在她熬夜赶稿时给她带宵夜。他的存在,像北京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明朗、干燥,不带任何湿漉漉的悲伤,让她得以喘息。
大四那年,迟倦凭借一系列质量上乘的小说和散文,在文坛崭露头角,获得了几个颇有分量的文学新人奖。毕业时,她拒绝了保研和几家体制内媒体的offer,出人意料地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她对周屿说,眼神里有种经历过破碎后重新凝聚的坚定,“用脚步,也用文字。”
周屿沉默了片刻,推了推眼镜,最终露出了一个理解和支持的笑容:“好。记得把稿子发给我,我帮你找最好的平台。”
于是,迟倦开始了她的旅行写作。她去了西北的戈壁,在无垠的荒漠中看璀璨的银河;她去了南方的海岛,在潮汐声中记录渔村的故事;她去了西南的雪山,在稀薄的空气里感受生命的极限。她的旅行随笔和小说相继结集出版,反响不俗。她渐渐拥有了不小的名气,被媒体称为“兼具细腻情感与冷静洞察的旅行文学新锐”。
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星空。格陵兰冰原上舞动的极光,撒哈拉沙漠深处清晰如钻石的星团,喜马拉雅山麓仿佛触手可及的银河……每一片星空都壮丽非凡,但不知为何,在她眼中,似乎总不及多年前那个小城天台上,透过一架老旧望远镜看到的、带着毛边的土星环来得震撼人心。
她身边也不乏追求者,有同行,有读者,也有旅途中遇到的、和她一样向往远方的人。她尝试过开始新的恋情,但总是在对方试图更进一步时,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抗拒和疏离。她的心,仿佛在某个夜晚被彻底封冻了,再也无法为另一个人掀起波澜。
向明溪偶尔会打来电话,絮叨着老同学的近况,也会小心翼翼地,试图提及沈述白,每当这时,迟倦总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她不再打听他的任何消息,仿佛他这个人,连同那段过往,都真的已经变成了亿万光年之外、一颗与她再无瓜葛的遥远星辰。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无数个异乡的深夜,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时,枕边冰凉的湿意提醒着她,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它沉淀在心底,成了她文字里挥之不去的底色,也成了她生命年轮中,最深刻、最沉默的一圈。
医院的走廊,充斥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无形的焦虑。沈述白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步伐快速而稳定地穿梭在病房之间。他成为了当初梦想成为的医生,就职于省内最好的肿瘤医院,专攻骨与软组织肿瘤。
他的专业能力出众,冷静、果断,对病情判断精准,手术技法精湛。加上他自身与病魔共存的经历,让他对病人的痛苦和恐惧有着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他从不空谈安慰,总是用最专业、最清晰的语言向病人和家属解释病情,分析利弊,给出最切实的建议。病人们信任他,同事们尊敬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白大褂之下,隐藏着怎样一颗破碎后又被职业理性强行粘合起来的心。
收到迟倦分手信息的那天,他盯着那个“好”字,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剧烈的骨痛和心脏被撕裂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林薇来看他,看着他死寂的眼神,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他调整了镇痛泵的剂量。
那场情殇,如同他体内潜伏的癌细胞,成了他必须与之共存的另一部分。它没有要他的命,却永远地改变了他生命的质地。
出院后,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医学的海洋。实习、规培、考研、专培……他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用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填满所有的时间缝隙,不给自己任何喘息和回忆的机会。
林薇一直在他身边。他们成了配合默契的搭档,在手术台上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她欣赏他的才华和坚韧,也心疼他近乎自虐的拼命和那份深藏在冷静外表下的孤寂。她曾鼓起勇气,试图走近他,在一次值夜班后,递给他一杯热咖啡,轻声说:“述白,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总得……让自己喘口气。”
沈述白接过咖啡,道了谢,眼神却依旧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我知道,谢谢。”他回答得礼貌而疏离,然后将话题引向了第二天的一台复杂手术。
林薇明白了。他的世界,对所有人关闭了。那道心门上,贴着一张无形的封条,上面写着“迟倦”两个字。她只能退回同事和朋友的界限之内,默默地关注着他。
除了工作,沈述白把剩余不多的精力,倾注在了一个叫林向洋的少年病患身上。
向洋才十六岁,和沈述白当年确诊时差不多的年纪,得的也是成骨肉瘤。他活泼、聪明,热爱篮球,梦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疾病的突如其来,几乎击垮了这个阳光的少年和他的家庭。
沈述白对向洋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他不仅是他的主治医生,更像是他的兄长和战友。他会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向洋讲解病情,会在他因为化疗呕吐不止时,默默地递上温水,会在他因为失去头发而沮丧时,拿出自己当年光头戴帽子的照片给他看,逗他笑。
“沈医生,你那时候……害怕吗?”一次化疗间隙,向洋虚弱地问他。
沈述白正在查看他的点滴速度,闻言动作顿了顿,然后抬起眼,看着少年清澈而带着恐惧的眼睛,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怕。”
“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沈述白沉默了片刻,眼前闪过一张温柔坚定的脸庞,和一片星光璀璨的夜空。他压下心头的悸痛,声音低沉而平静:“想着,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还有很多想看的风景没看。而且……那时候,有个人告诉我,我会好起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回答向洋,而是在对自己说。
他陪着向洋下棋,听他讲学校里的趣事,鼓励他不要放弃学业。他看着这个少年在病魔的折磨下,一点点失去健康,失去活力,却始终努力保持着眼神里的光,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然而,医学有其边界。向洋的病情在一次急剧恶化后,急转直下。最终,在一个安静的凌晨,少年还是没能战胜病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沈述白亲自宣布了死亡时间。他站在病床前,看着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却依旧带着少年轮廓的脸,久久没有说话。他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但向洋的离去,还是像一记重锤,砸在了他心上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
他走出病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摘下眼镜,用力按着发酸的鼻梁。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席卷了他。他救不了向洋,就像他当年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最终……也弄丢了他生命里最亮的那颗星。
林薇找到他时,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一阵刺痛。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述白……”她轻声唤他。
沈述白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遮住了所有情绪。“我没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准备一下,跟家属沟通后续事宜。”
他转身走向医生办公室,背影挺直,步伐坚定,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只有他自己知道,向洋的离去,如同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生命的脆弱,和……有些遗憾的,不可挽回。
两条星轨,在各自的宇宙中运行着。
一条,在文字和远方中寻找救赎,光芒渐盛,却带着永恒的寂寥。
另一条,在白大褂和生死场中践行誓言,坚定沉稳,内心却是一片无光的死寂。
他们都在努力地活着,成为了更好、更强大的自己。只是,他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彼此的光芒交映。那场盛大的星光,仿佛真的已经湮灭在了过去的时间洪流之中,只留下无尽的、平行的沉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