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向俞景的耳膜,也扎破了他偷来的、短暂了几个小时的虚假气泡。客厅里重新被死寂和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填满。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四肢麻木,才挣扎着爬起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机械地完成洗漱,然后把自己摔进那张坚硬的单人床。
那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付时允家晃动的灯光、嘈杂的音乐、同学们模糊的笑脸,还有最后那声“到家了?”,混杂着童年时期皮带破风的呼啸、酒瓶碎裂的刺响,以及母亲离家那晚压抑的啜泣,在他脑子里交织翻滚,光怪陆离。他几次惊醒,浑身冷汗,在确认屋内依旧只有他一人后,才又疲惫地合上眼,坠入下一段混乱的梦境。
第二天是周六。向俞景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听着外面街道上逐渐喧闹起来的人声车声,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
胃里空得发疼,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他想起昨晚那个被自己胡乱塞进抽屉的塑料袋,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拿了出来。牛奶已经不那么冰了,小面包也显得有些干瘪。他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却还是把它们一点点咽了下去。
吃完,他坐在书桌前,拿出作业,试图用习题来填满空茫的思绪和漫长的时间。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不轻不重,带着一种陌生的、非暴力的节奏。
向俞景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望向房门,心脏骤然缩紧。是谁?李竟宇?不,李竟宇会先打电话。收水电费的?还没到时间。
一个更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他回来了?
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手脚冰凉,几乎无法呼吸。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依旧保持着那种克制的节奏。
然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不高,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凝固的思维。
“向俞景?”
是付时允。
向俞景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付时允?他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地址?是了,他昨天跟着他回来的。
巨大的惊愕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他呆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喂,在家吗?”付时允的声音带着点试探,“我……路过,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
路过?这个理由蹩脚得可笑。这片老旧居民区,根本不是付时允那种人会“路过”的地方。
门外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
向俞景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他肋骨生疼。他该开门吗?让他看到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让他闻到这屋子里令人作呕的气味?不,绝对不行。
可是……如果不开门,他会不会一直敲?会不会引来邻居的注意?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对峙逼疯时,他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地上。
接着,付时允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了一些,像是隔着门板在对里面说:
“东西放门口了。我走了。”
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口。
向俞景又屏息凝神地等了很久,直到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他才像虚脱一般,缓缓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他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拧开了反锁,将门拉开一条细缝。
门口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印着某家知名早餐店logo的纸袋,安静地放在地上,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他飞快地探出手,将纸袋捞了进来,然后迅速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纸袋很轻,里面装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一杯封口严实的豆浆,还有一小盒切好的水果。
包子的面香和肉香混合着豆浆的醇厚气息,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沉闷的味道,带来一种鲜活而温暖的、属于外面世界的生命力。
向俞景看着手里的早餐,又看了看窗外明媚却冰冷的阳光,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混乱不堪。
付时允他……到底想干什么?
周一一早,向俞景低着头走进教室时,能明显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生日派对那天他短暂的出现,以及后来付时允明显对他不同的态度,显然已经引起了部分同学的注意。
他把自己缩在座位上,尽量降低存在感。
课间操时,他照例落在最后,低着头往外走。经过付时允座位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在他桌角放了一盒牛奶,和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
“脸上沾了粉笔灰。”付时允的声音很平常,像是随口一提,然后便和孙皓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出了教室。
向俞景看着那盒牛奶和湿纸巾,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他飞快地将东西扫进桌肚,心脏跳得有些乱。
下午自习课,他正对着一道数学题蹙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从旁边递了过来。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是付时允。对方没看他,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书上,手指却将那纸条又往前推了推。
向俞景迟疑着,手指微微颤抖地接过纸条,飞快地塞进课本下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在桌肚下悄悄展开。
纸条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一行清晰利落的解题步骤,正是他卡住的那道题。
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不羁的洒脱。
向俞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将纸条夹进了数学书里。他没有照抄,只是看着那思路清晰的步骤,自己重新演算了一遍。
放学时,向俞景依旧是最先收拾好书包的那一个。他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却在校门口那家小卖部门口,看到了那个倚在墙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的熟悉身影。
付时允看到他,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站直了身体,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身后。
向俞景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得更快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像阳光一样灼烫着他的后背。他想逃,却又隐隐感到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安心。
这种沉默的“护送”,从那天开始,几乎成了惯例。
付时允不再试图跟他交谈,不再塞给他写着“告诉我”的纸条,也不再问任何让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他只是用这种近乎固执的、却又保持着恰当距离的方式,存在着。
一盒牛奶,一张湿纸巾,一道解题步骤,一段沉默的同行。
这些东西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笨拙。它们无法驱散向俞景生活中的黑暗,无法抵挡即将归来的暴风雨,也无法治愈他身上和心里的伤痕。
但是,它们像一颗颗细小却坚硬的石子,投入向俞景那片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起初只是泛起微不足道的涟漪,渐渐地,那冰层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松动。
他开始在付时允放下东西时,不再只是僵硬地躲避,偶尔会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一下头。
他开始在收到解题步骤后,不只是默默收起来,有时会尝试着,用更简练的步骤,在那张纸条的背面,写下另一种解法,然后在第二天,趁付时允不注意时,飞快地放回他的桌角。
他开始在感觉到付时允跟在身后时,不再一味地加速逃离,脚步有时会不自觉地放慢一点点。
他依旧沉默,依旧穿着那身厚重的校服,依旧在听到突然的响动时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盏灯。虽然遥远,虽然微弱,虽然不知道它能亮多久。
但那光,真真切切地,落在了他布满尘埃的世界里。
他甚至开始,在深夜反锁的房间里,就着台灯昏暗的光,在那本用来打草稿的旧本子背面,用铅笔,极轻极轻地,勾勒那个倚在墙边、叼着棒棒糖的身影。线条生涩,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专注。
画完,他又会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用橡皮擦掉,只留下一些模糊的、无法辨认的痕迹。
仿佛这样,就能擦掉那一点点不该有的、奢侈的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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