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将付时允家中残存的暖意与喧嚣彻底隔绝。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像一层湿透的裹尸布,紧贴着皮肤,渗入骨髓。向俞景站在漆黑一团的楼道里,有那么几秒钟,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有耳朵里还残留着隐约的音乐节奏和模糊的笑语。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个小小的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里面牛奶盒的棱角硌着掌心,传递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余温。
上楼。
脚步踩在老旧的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旷而沉重的回响,一声,又一声,敲打在死寂的黑暗里。每上一级台阶,身上那点被暖气熏出来的、虚幻的松弛感就褪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刻入本能的紧绷。肌肉无声地收缩,神经末梢如临大敌般竖起,听觉被放大到极致,捕捉着楼上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
四楼。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深绿色铁门静静矗立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怪兽。
他没有立刻掏出钥匙。而是像完成某种仪式般,先将耳朵轻轻贴在了冰冷粗糙的铁门上。
一片死寂。
只有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和因为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心跳。
确认了。里面没有人。那个男人还没回来。
一直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地、带着颤音吐了出来。紧绷的肩膀垮塌了一瞬,随即又因为意识到这安宁的短暂而重新僵硬起来。
他摸索着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隔夜饭菜、劣质烟草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比楼道里的空气更令人窒息。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光线,熟练地换鞋,将书包放在门边椅子上,动作轻得像一只猫。
他走到客厅窗边,没有拉开窗帘,只是透过缝隙,望向楼下。
付时允家那个方向,早已看不见了。只有城市无数灯火织成的、冷漠的光网,铺陈在漆黑的夜幕下。
手里的塑料袋变得有些碍事。他低头看着它,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处理其他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那样立刻扔掉,而是把它拿进了自己那间狭小逼仄的卧室。
关上门,反锁。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动作。
他依旧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房间里简陋的轮廓: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再无他物。空气清冷,带着久未住人的尘埃味。
他撕开塑料袋,拿出里面那盒牛奶。纸盒冰凉。还有那几个独立包装的小面包,塑料膜在指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盯着这些东西,在黑暗里看了很久。
然后,他撕开了牛奶盒的封口,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激起一阵轻微的痉挛。很普通的纯牛奶味道,甚至带着点腥气。
他又拆开一个小面包,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甜味很廉价,香精的味道有些刺鼻。
不好吃。也不难吃。
只是……不一样。
和家里那些常常过期、或是被酒气熏染的食物不一样。和便利店最便宜的、用来果腹的面包也不一样。
这是付时允给的。
那个活在阳光底下,被所有人簇拥着,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的付时允,塞给他的。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条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窜入脑海,盘踞不去。
同情?怜悯?还是……像李竟宇说的,只是因为他“看不下去”?
胃里的牛奶和小面包开始发酵,带来一种陌生的饱腹感,却也勾起了更深、更空旷的虚乏。他想起付时允家巨大的落地窗,温暖的灯光,堆满零食的茶几,同学们毫无顾忌的笑脸,还有……付时允把他从“真心话大冒险”的漩涡里拉出来时,那不耐烦却有效的解围。
“人家不爱玩这个,别逼他了。”
那句话当时像救命稻草,现在回想起来,却带着一种滚烫的灼伤感。
他凭什么接受这些?接受他的解围,接受他的牛奶面包,甚至……接受那短暂几个小时的、偷来的“正常”?
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汹涌而来。他配吗?他这个活在阴沟里、浑身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人,凭什么去触碰那些光亮?付时允的好意,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自身的狼狈和不堪。这比直接的羞辱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书桌前,拉开的那个破旧的抽屉里,胡乱地翻找着。他需要疼痛,需要更切实的、能压过心里这股翻江倒海般情绪的东西。
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是那把藏在旧课本下面的、生了锈的美工刀片。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握着那枚薄而锋利的刀片,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
向俞景浑身猛地一颤,手里的刀片差点掉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听着那催命符一样的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一声。两声。三声……
会是谁?李竟宇?还是……
一个冰冷的名字浮上脑海,让他四肢百骸都瞬间冻结。
不,不会。他出差还没回来。
铃声执拗地响着,在空旷的房间里制造出惊人的噪音,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最终,他还是挪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房门口,颤抖着手拧开了反锁的旋钮。
他走到客厅,看着那部老式电话机在黑暗中闪烁着猩红色的来电显示灯。没有号码,只有“未知”两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死一般,拿起了听筒。
“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到家了?”
是付时允。
向俞景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向俞景?听得见吗?”付时允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音乐和同学的道别声,“没事,就问问你到没到家。行了,到了就行,挂了。”
“等等!”向俞景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
向俞景急促地喘息着,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他听到自己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你的蛋糕,还有……牛奶。”
说完这句,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猛地扣上了电话听筒。
“咔嗒”一声脆响,切断了那边可能传来的任何回应,也切断了这短暂而不真实的连接。
听筒落回座机,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向俞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电话机屏幕上那点猩红的光,像一只嘲讽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付时允那句“到家了?”,那么平常,那么……自然。
自然得让他心慌意乱,让他无所适从。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直到身体冻得麻木,直到心里那片被短暂搅动的波澜,重新被更沉重的、熟悉的死寂所覆盖。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逐渐清晰的、毫无温度的晨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地狱,依旧在原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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