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那扇门只拉开了一道窄缝,窄得仅容向俞景半张苍白的脸和那只布满新旧伤痕的手腕探出。浓重的黑暗像粘稠的墨汁,从他身后漫出来,带着一股混杂了劣质酒精、隔夜饭菜和某种铁锈般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付时允喉咙发紧。

向俞景的眼神是空的,像两口枯井,映不出门口付时允焦急的身影,也映不出任何光。他看着付时允,嘴唇翕动了半晌,才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用力过度后的虚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付时允的心脏被这声音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目光死死锁在向俞景脖颈侧面那道新鲜的、边缘泛着血丝的擦伤上,还有那只紧紧扒着门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腕上缠绕的、似乎比之前更厚了些的纱布。

“我……”付时允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干涩得不像话,“我不放心。”他试图透过那道窄缝,看清门内更深处的景象,但里面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浓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吗?”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

向俞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的睫毛颤抖着,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出……出去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可能……晚点回来。”

出去了。这三个字让付时允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淹没。晚点回来?那意味着向俞景只是获得了一段短暂的、岌岌可危的喘息时间。

他看着向俞景扒在门框上的手,那只手在微微发抖,连带着单薄的身体也在不易察觉地轻颤。他站在门内那片象征着地狱入口的黑暗前,像一株即将被狂风连根拔起的、孱弱的植物。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付时允心头——他不能就这么走。他不能把向俞景一个人留在这扇门后,留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里。

“让我进去。”付时允向前踏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是请求,是陈述。

向俞景猛地睁大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清晰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想把门关得更小些,身体也向后缩了缩,仿佛付时允要进入的不是一个住所,而是什么龙潭虎穴。

“不……不行……”他慌乱地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你快走……被他看到……”

“他不在!”付时允打断他,语气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强硬,“我就进去待一会儿,看看你就走。”他看着向俞景惊恐的样子,心里又软又痛,放缓了声音,“向俞景,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撞进了向俞景摇摇欲坠的心防。他看着付时允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固执的坚持。这坚持,和他以往见过的任何目光都不同。

扒着门框的手指,因为内心的激烈挣扎而更加用力,骨节凸显出青白的颜色。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付时允不再催促,只是沉默地、坚定地看着他。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楼道里死寂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终于,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向俞景紧扒着门框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松开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将门缝拉得稍微宽了一些。一个默许的、充满挣扎的入口。

付时允没有丝毫犹豫,侧身从那道刚刚够他通过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踏入室内的瞬间,那股之前在门口闻到的、混合着酒精、馊饭和沉闷铁锈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嗅觉和胸口上。眼睛在短暂的适应后,勉强能借着从门缝和窗帘边缘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光,看清室内的轮廓。

逼仄。这是付时允的第一感觉。客厅小得可怜,杂物堆得到处都是,一张油腻的餐桌,几把歪斜的椅子,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烟蒂。墙壁斑驳,有的地方墙皮大块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破败、颓丧和被生活彻底抛弃的气息。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被遗忘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囚笼。

而向俞景,就站在这片狼藉和昏暗的中央,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低着头,不敢看付时允。他像一件被随意丢弃在这废墟里的、格格不入的易碎品。

付时允的目光迅速扫过客厅,然后,落在了向俞景身上。在更清晰的光线下,他脖颈上的那道擦伤显得更加刺眼,红肿着,边缘带着血痂。他校服外套的袖子挽起了一小截,露出的手腕上,那圈纱布边缘,隐约能看到下面透出的、更深的青紫色。

“还有哪里?”付时允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心痛。

向俞景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摇了摇头。

付时允不再问他。他走上前,在向俞景惊慌失措、想要后退的目光中,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轻轻撩起了他后脑勺的头发。

果然。在发根边缘,靠近脖颈的地方,有一小块明显的红肿,甚至隐隐泛着瘀青。

向俞景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偏头躲开,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被窥破最后秘密的羞耻和恐惧。

“别……别看……”他声音发颤,带着哀求。

付时允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揉搓着。他放下手,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他只是看着向俞景,看着他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是如何的惊恐,如何的卑微,如何的……遍体鳞伤。

“他经常这样?”付时允问,声音沙哑。

向俞景死死地低着头,不说话。沉默就是答案。

“上次运动会后,也是他打的?”

依旧沉默。

付时允闭了闭眼,感觉一股暴戾的怒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在这里失控。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扇虚掩着的门上。那应该是向俞景的房间。

“那是你的房间?”他问。

向俞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付时允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比客厅更小,只放得下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个旧书桌,和一个布门关不严的衣柜。但出乎意料的,这里比客厅整洁得多。床单虽然洗得发白,却铺得平整;书桌上的书本摞得整整齐齐;唯一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外界彻底隔绝。

这里像一个小小的、被精心维护的避难所,虽然同样破旧,却透着一股挣扎求生的、微弱的气息。

付时允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里除了书本,还放着一个磨破了边的蓝色文具盒,旁边,静静地躺着他送的那支星空图案的笔。笔的旁边,是几个空的矿泉水瓶,和半个干瘪的面包——大概是昨晚或者今天没吃完的口粮。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僵硬地站在客厅中央、不敢过来的向俞景。他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药膏,也不是创可贴。

是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橘子味的。和他之前塞进他文具盒里的一模一样。

他走过去,将那颗糖放在向俞景冰凉僵硬的手心里。

“吃点甜的。”付时允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会好受点。”

向俞景愣愣地看着掌心那颗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微弱彩光的糖果,指尖蜷缩了一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推开或藏起来。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付时允看着他,看着他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里,紧紧攥着那颗微不足道的糖果,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知道,语言在此刻是苍白的。安慰是徒劳的。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我走了。”

向俞景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付时允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站在废墟中央、脆弱又倔强的身影刻进脑海里。然后,他转身,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重新将那片黑暗与绝望,连同那个攥着糖果的少年,一起锁在了里面。

付时允站在昏暗的楼道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只是坐在那里,在无边的寂静和寒意中,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塑料糖纸被慢慢剥开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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