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时允笔尖落下,那句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药很苦。下次,能不能换点甜的?」墨迹未干,他自己先被这近乎**的语气烫了一下耳根。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纸条抽回来,但指尖触到纸张粗糙的边缘,又顿住了。一种破罐破摔的、混杂着隐秘期待的情绪攫住了他——他想知道,向俞景会怎么回应。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风平浪静。
向俞景依旧是那个沉默的、低着头的向俞景。他没有回递纸条,没有额外的目光交流,甚至在付时允故意将一本厚重的习题册“不小心”碰掉在他脚边时,他也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近乎慌乱地帮他把书捡起来放回桌角,自始至终没有抬头,耳廓却红得像是要滴血。
付时允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期待的小火苗,被这无声的沉默浇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点不甘的青烟,呛得他胸口发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像个对着深潭拼命投掷石子的傻瓜,除了荡开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什么也抓不住。
这种焦躁的、悬而未决的状态持续了整整两天。就在付时允几乎要认定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那潭死水终究无法被撼动时,转机却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最不起眼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周四下午,一节沉闷的历史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述着某场著名的战役,声音平铺直叙,像催眠曲。阳光懒洋洋地斜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付时允支着下巴,目光放空,心思早已飘到了前排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上。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鞋尖,被一个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道碰了一下。
很轻,像是一片羽毛拂过。
付时允猛地回过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倏地垂下,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那里,靠近向俞景座位的那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被揉得极小、极紧的、几乎看不见的纸团。
像一颗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羞于见光的种子。
付时允的心脏在停滞一瞬后,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狂跳起来,撞得他肋骨生疼,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没人注意,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几乎是凭着本能,弯腰,伸手,将那个小得可怜的纸团捞进了掌心。
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
纸团入手,带着一点微潮的、属于向俞景指尖的温度。付时允紧紧攥着它,感觉那小小的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整个手掌都在发麻。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握着纸团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到课桌下。讲台上,历史老师还在不紧不慢地讲述着枯燥的年表。周围的同学有的在认真听讲,有的在偷偷打盹,有的在笔记本上乱画。没有人知道,在这片看似寻常的课堂氛围下,正进行着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无声的传递。
付时允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用微微发抖的手指,在课桌的遮蔽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揉得紧紧的小纸团,一点一点地展开。
纸张很薄,被揉搓得满是褶皱,边缘甚至有些被汗濡湿的痕迹。展开的过程异常艰难,仿佛在拆解一个无比精密的、承载着千钧重量的机关。
终于,纸团被完全摊平在他汗湿的掌心。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潦草、凌乱,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巨大的紧张和挣扎,几乎是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写字之人所有的勇气:
「放学后,教学楼顶楼东侧,杂物间旁边的楼梯拐角,等你。」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这简单到极致的一句话,和一个近乎孤注一掷的约定。
付时允盯着那行字,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骤然停滞。
顶楼东侧……那个几乎无人踏足的、堆满废弃桌椅和体育器材的角落?那个光线昏暗、常年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地方?
向俞景约他去那里?
为什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狂喜、担忧和无数疑问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射向前排那个依旧低垂着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背影。
向俞景的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膀微微内扣,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付时允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脖颈后面那一小片裸露的皮肤,此刻正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紧张的粉色。
他在害怕。
付时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又酸又疼。但同时,一股更强烈的、近乎灼热的希望之火,在他胸腔里轰然燃起!
向俞景主动约他了!
不是在纸条上传递知识,不是在无人处悄悄给予食物。
而是一个明确的、指向独处的、带着某种破釜沉舟意味的邀约!
这不再是冰层下微弱的流动。
这是冰面之下,那被困住的灵魂,第一次,主动地、用力地,敲响了冰层!
剩下的半节课,付时允坐立难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煎熬。他既盼着放学铃声快点响起,又莫名地感到一种近乡情怯般的紧张。他的目光无数次掠过前排,向俞景始终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肩部颤动,泄露着他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放学的铃声,终于在付时允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期待中,尖锐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几乎是铃声响起的同时,向俞景像一只被惊动的兔子,猛地弹起身,甚至顾不上完全收拾好书包,抓起它就低着头,以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第一个冲出了教室的后门,瞬间消失在走廊涌动的人流里。
付时允没有立刻去追。他强迫自己坐在座位上,等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站起身。他收拾书包的动作慢得出奇,指尖因为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而微微发凉。
他走出教室,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校门,而是转身,踏上了通往顶楼的楼梯。
越往上走,人越少。喧闹声被隔绝在脚下,光线也逐渐变得昏暗。顶楼东侧,果然如他所料,空旷而寂静。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灰尘的味道,夕阳的余晖从走廊尽头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
付时允放轻脚步,走向那个约定的、位于杂物间旁边的楼梯拐角。这里比走廊更暗,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破旧画架和石膏像,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他走到拐角处,停下脚步。
然后,他看到了他。
向俞景背对着他,站在拐角最深处的阴影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单薄的肩膀微微蜷缩着,像是在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被他死死抱在怀里,像一个脆弱的盾牌。
听到脚步声,向俞景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般想要把自己更深地嵌进墙壁里,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逃。
付时允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那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微微发抖的背影。
夕阳的光线艰难地穿过尘埃,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那截从校服领口露出的、泛着紧张粉色的后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彼此压抑的、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角落里轻轻回响。
付时允看着那个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在这里的少年,看着他在阴影中细微颤抖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水里,软得一塌糊涂,又带着尖锐的疼。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靠近。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那只受惊的、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巢穴的幼兽,自己转过身来。
他不知道向俞景为什么要约他来这里,要说什么。
但他知道,从那个纸团滚到他脚边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 irrevocably (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而他,准备好了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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