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顶楼东侧的楼梯拐角,时间像是被冻结的琥珀。灰尘在从气窗斜射进来的、昏黄的光柱里缓慢浮沉,如同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心绪。付时允站在几步开外,能清晰地看到向俞景紧贴着墙壁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胛骨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凸起,像一只受惊后试图缩进壳里,却又强迫自己留在原地的幼兽。

他的心跳声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响亮,咚咚地敲打着耳膜。他不知道向俞景为什么要约他来这里,要说什么。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多余的动静,都可能将眼前这个用尽了所有勇气才站在这里的人吓得彻底逃离。

他只能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个面壁的身影,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向俞景转过了身。

他依旧低着头,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没什么血色的、紧绷的下巴尖。双手死死地抠着怀里的旧书包,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他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只有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勉强沾到了一点昏黄的光晕。

付时允的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在继续,压抑得让人心慌。

终于,向俞景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挣扎着要发出声音,却只泄出一点微弱的气流。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

“……对不起。”

极其沙哑、破碎的三个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水泥地,带着浓重的鼻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付时允愣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会是道歉。

为什么道歉?为哪件事道歉?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向俞景像是被这三个字抽干了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怀里的书包抱得更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断断续续地响起:

“那天……雨很大……谢谢你……把伞给我……”

“还有……以前……很多次……牛奶……纸条……还有……药……”

“我……我知道……你是好意……”

“可是……可是我……”

他的声音哽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喉咙,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试图压制住那即将决堤的情绪,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蒙尘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小小的圆点。

“我……我不值得……”他终于崩溃般地呜咽出声,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深入骨髓的自厌和绝望,“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你添麻烦……只会连累你……”

“我爸爸……他……他很可怕……他真的会……”

“上次……李竟宇家……只是去找他谈了一次……后来……后来我妈就走了……他也……打得更凶了……”

“我不能再……不能再让你也……”

他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语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他蜷缩起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哭。那哭声里承载了太多东西——长年累月的恐惧,无法挣脱的绝望,对善意靠近的本能渴望,以及更深重的、害怕将这善意也拖入泥潭的负罪感。

付时允站在原地,听着那绝望的哭声,看着那个在阴影里蜷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反复揉搓,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什么都明白了。

向俞景约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回应他那点隐秘的心思,不是为了索取更多。

他是来划清界限的。是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把他推开,把他赶回安全的、光亮的地方去。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因为他害怕那个名为“向国华”的阴影,会吞噬掉所有试图靠近他的光和热。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愤怒和无比强烈怜惜的情绪,像海啸般席卷了付时允。他再也无法站在原地。

他几步跨过去,在向俞景面前蹲下身。没有贸然触碰,只是靠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皂角气味和眼泪的咸涩。

“向俞景。”付时允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而显得异常低沉沙哑,“你看着我。”

向俞景哭得浑身发抖,闻言只是将头埋得更深,拼命摇头。

“看着我!”付时允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向俞景的身体猛地一僵,哭泣声有瞬间的停滞。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从膝盖里抬起头。

泪眼模糊中,他撞进了付时允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那双总是带着点不羁和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像是燃着两簇幽深的火,明亮,灼热,牢牢地锁住他,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沉甸甸的坚定。

“你听好了。”付时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我给你那些,是因为我想给,我愿意给,跟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蛮横。

“你爸爸怎么样,那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凭什么要替他承担这些?凭什么觉得你会连累我?”付时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我付时允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更不会怕一个只会躲在屋里打孩子的懦夫!”

向俞景被他这番话震住了,睁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付时允话语里的笃定和那种近乎盲目的勇敢,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常年被阴霾笼罩的世界,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可是……李竟宇他……”他下意识地喃喃,还想搬出那惨痛的先例。

“李竟宇是李竟宇,我是我!”付时允打断他,眼神锐利,“他有他的方式,我有我的办法!我不会像他爸妈那样只是去谈话,也不会傻到直接冲上去跟你爸硬碰硬!”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放缓了些,但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向俞景:“我知道你害怕,我知道你不敢反抗。没关系,我们不着急。但是向俞景,你不能就这么认了!你不能觉得你就活该待在那个地狱里!你得试着……试着相信,有人是真的想帮你,而且,可能有办法帮你。”

向俞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锐气十足的脸,看着他眼底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某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让他心脏莫名发烫的东西。

相信?

他有办法?

这两个词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沉重。

可是……付时允的眼神那么真,话语里的力量那么强,强到几乎要撼动他心底那座由恐惧和绝望筑起的高墙。

他看着付时允,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但这一次,似乎不再仅仅是绝望。

付时允看着他苍白脸上交错的泪痕,看着他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被“推开”而产生的细微恼火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没有去碰他那些可能带着伤的隐秘地方,只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拂去了他脸颊上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同时颤了一下。

向俞景猛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愕然地看向付时允。

付时允也愣住了,指尖残留着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像过电一样,瞬间麻到了心底。他飞快地收回手,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耳根隐隐发烫。刚才那个动作,完全超出了他预设的“安慰”范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亲昵。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凝滞。

“……总之,”付时允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就是好好的,别放弃。”

他说完,站起身,感觉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他不敢再看坐在地上的向俞景,只是匆匆丢下一句:“很晚了,回去吧。”

然后,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个昏暗的、充满了眼泪和某种悸动气息的角落。

向俞景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付时允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许久没有动弹。

脸颊上,被付时允指尖拂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陌生的触感。

耳边,回响着他那些斩钉截铁、带着蛮横勇气的话语。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我付时允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

「你得试着……相信……」

相信……

向俞景缓缓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触碰过的脸颊。那里,一片滚烫。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掌心。

一直死寂如深潭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石头,掀起了滔天巨浪,灼热的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冰层,好像真的……裂开了一道缝。

而那裂缝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想要破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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