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在焦灼的等待中艰难爬行。付时允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炙烤的囚徒,一面是陈律师那边迟迟没有最终敲定的行动方案带来的悬空感,一面是眼睁睁看着日历上那个被红圈标注的日期——周三——越来越近,却只能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变得异常沉默,连孙皓咋咋呼呼的玩笑都懒得应付。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前排那个同样沉默的背影上,脑海里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和应对措施。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桌上敲击着某种凌乱的节奏,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向俞景则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后、近乎麻木的弦。他依旧低着头,但那种惊弓之鸟般的瑟缩似乎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沉寂。他只是按时出现在教室,完成作业,接受付时允每日不变的“投喂”,然后在放学后,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任由那条沉默的“尾巴”跟随。
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付时允能捕捉到他投向自己的、极快的一瞥。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里面有无法消弭的恐惧,有孤注一掷后等待审判的绝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依赖般的希冀。
每一次这样的目光相接,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付时允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他肩头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周二,就在那个关键日子的前一天下午,付时允的手机终于在手心震动起来。是陈律师。
他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起,也顾不上正在上课的历史老师投来的不悦目光,捂着手机快步冲出了教室后门,闪进空旷无人的楼梯间。
“喂?”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付同学,计划基本确定了。”陈律师的声音依旧冷静,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些,“明天下午放学后,大概五点半左右,我会安排一位信得过的、有处理类似经验的女社工王女士,陪你一起去。她负责沟通和观察,你负责……稳住向俞景的情绪,并尽可能协助确认屋内情况。我们初步目标是尝试与向俞景建立正式信任关系,并引导他同意进行伤情鉴定和保留证据。如果情况允许,王女士会尝试进行初步评估和记录。”
付时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沁出冷汗。“直接进去?他……他会开门吗?如果他害怕……”
“这就是需要你发挥作用的地方。”陈律师语气严肃,“你必须确保他信任你,愿意在那個时间点开门。这是所有行动的前提。记住,我们是去帮助他,不是去惊吓他。整个过程必须温和,以他的意愿和情绪为首要考虑。如果他有任何强烈的抗拒,行动立刻终止,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我明白。”付时允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环,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说服向俞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打开那扇通往未知的门。
“具体碰面地点和时间,稍后发到你手机。保持冷静,付同学。”陈律师最后叮嘱了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付时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耳边嘟嘟的忙音,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发麻。计划确定了。明天。就是明天。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那股混杂着巨大压力和破釜沉舟决心的眩晕感。
他回到教室时,历史课已经接近尾声。他向老师简单道了个歉,坐回座位。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边。
向俞景似乎察觉到了他刚才的离席和此刻异常凝重的气息,极快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付时允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极其缓慢地,对着向俞景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确认。一个“明天,按计划进行”的信号。
向俞景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得惨白。他飞快地转回头,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几不可察地开始颤抖。
付时允看着他那副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知道向俞景在害怕。那是深入骨髓的、对那个男人、对未知干预、对可能带来更可怕后果的恐惧。
但他没有退路。向俞景也没有。
放学铃声响起,如同最终审判的号角。
向俞景几乎是立刻弹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他也顾不上扶,抓起书包就低着头往外冲,脚步凌乱而仓惶。
付时允立刻跟上。
今天的“护送”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向俞景走得极快,几乎是奔跑的速度,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付时允不得不也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两人之间不再有那一步之遥的默契距离,而是一种近乎逃离与追逐的紧张态势。
走到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向俞景没有像昨天那样停下,甚至没有减速,直接就要冲进巷子。
“向俞景!”付时允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在傍晚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向俞景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僵硬地停在巷口,背对着付时允,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却没有回头。
付时允快步走到他身后,距离很近,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恐惧的气息。
“明天,”付时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下午放学,五点半,我会带一个人去你家。一个能帮你的人。”
向俞景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别怕。”付时允看着他紧绷到极致的后背,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抚意味,“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向俞景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他只是死死地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过了很久,久到付时允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用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知道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进了那条幽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巷道。
付时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被浓重的阴影彻底吞没,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消失的身影,一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渐浓的暮色中有些刺眼。他点开陈律师发来的信息,再次确认了明天碰面的具体地址和时间。
然后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抬起头,望向四楼那扇依旧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
明天。
一切都将在明天,迎来最终的审判。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个需要他积蓄所有力量、去面对未知风暴的夜晚。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天空。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
而在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向俞景蜷缩在床角,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书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盾牌。窗外城市的喧嚣与他无关,他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和血液冲刷耳膜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嗡鸣。
明天……
付时允要带人来。
那个“能帮他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爸爸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真的可以相信付时允吗?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灭顶而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冷漠的灯火。
付时允那双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睛,和他指尖那瞬间滚烫的触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信我一次。
就这一次。
向俞景闭上眼,任由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
那就……
信一次吧。
用他这残破不堪的一切,做一次最后的、绝望的赌博。
夜色,在无声的煎熬和孤注一掷的决心中,愈发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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