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看台上那短暂而沉默的陪伴,像投入冰封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微弱,却终究留下了一圈无法抹去的痕迹。接下来的几天,那种令人窒息的僵硬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向俞景依旧沉默,依旧低着头,但付时允能感觉到,当他像往常一样,将温热的牛奶或一份干净的、印着蠢萌卡通图案的创可贴放在他桌角时,向俞景那瞬间的僵硬,不再完全是恐惧,似乎掺杂了一点点……别的,更加复杂难辨的东西。
他甚至有一次,在付时允因为肋骨伤势动作稍显迟缓地坐下时,极快地、几乎无人察觉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依旧带着惊惶的底色,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关切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快得像付时允的错觉。
付时允捕捉到了那缕微光。它很弱,风一吹就可能熄灭,但它真实地存在过。这让他心中那片因为挫败和无力而荒芜的土地,悄然生出了一点卑微的绿意。
周五,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出教室。付时允收拾好书包,目光落在前排。向俞景也正慢吞吞地收拾着,动作比平时更显迟缓,像是在拖延着什么。
付时允知道他在害怕。周末意味着向国华大概率会在家,意味着那扇地狱之门将重新关闭,甚至可能因为上周的冲突而关得更紧。
他站起身,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着向俞景先走,而是主动走了过去,停在向俞景的座位旁。
向俞景的身体瞬间绷紧,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子。
付时允看着他紧绷的后颈,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尽量显得轻松、却依旧带着掩饰不住担忧的语气,低声说道:
“周末……自己小心点。”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放学背景音中,清晰地传入了向俞景耳中。
向俞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付时允顿了顿,看着他那副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承诺的意味:
“下周……周一见。”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他走得不算快,心里还残留着那一丝微弱的期盼,期盼着能听到一点回应,哪怕只是一个极轻的“嗯”。
但他没有等到。
向俞景只是僵在原地,直到付时允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挪出了教室。
付时允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反复咀嚼着自己最后那两句话。“自己小心点”——苍白无力得像一句废话。“周一见”——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道别。
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像蛛丝般缠绕着,挥之不去。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莫名的情绪驱散。至少,向俞景还在尝试,那点微弱的火星还没灭。他告诉自己,下周,下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得想办法,找到更有效的途径,联系陈律师,或者……总有别的办法。
他需要时间。而向俞景,需要撑过这个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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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俞景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那条熟悉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巷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离家越近,那种灭顶的恐惧就越发清晰。付时允那句“周一见”还在他耳边回响,像遥远天边一抹虚幻的霞光,美好,却触不可及。
他掏出钥匙,手指冰凉而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拧开门,一股比以往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扑面而来。
向国华果然在家。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醉倒在沙发上,而是坐在那张油腻的餐桌旁,背对着门口。桌上放着几个空酒瓶,还有一个半满的。他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从拉紧的窗帘缝隙透进来,勾勒出他粗壮而充满戾气的背影。
听到开门声,向国华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吞咽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向俞景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凉。他僵在门口,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动不敢动。他知道,这种平静,是假象。是暴风雨前,最可怕的那种平静。
“回来了?”向国华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向俞景的脖颈。
向俞景死死地低着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向国华缓缓地,放下酒瓶。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向俞景的心上。
他终于转过了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野兽般的凶光,直直地钉在向俞景身上。没有立刻的咆哮,没有立刻的暴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仿佛在掂量从哪里下刀更合适的眼神。
“听说……”向国华开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在学校,认识了不得了的朋友?嗯?”
向俞景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还敢……往家里带人了?”向国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狂怒,“长本事了?!啊?!”
最后一个“啊”字如同炸雷,伴随着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向俞景。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让他四肢僵硬,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带着滔天的酒气和戾气,一步步向他逼近。
“爸……我……”他徒劳地想要解释,想要哀求,声音却嘶哑破碎得不成调。
“闭嘴!”向国华咆哮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挥了过来!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向俞景的脸上!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温热的液体从鼻腔和嘴角涌了出来。
剧痛和眩晕席卷了他。
但这仅仅是开始。
酒精和积压的暴戾彻底吞噬了向国华残存的理智。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失去了所有的克制。拳脚如同密集的冰雹,毫不留情地落在向俞景单薄的身体上。后背,手臂,腹部,腿部……无处不在的疼痛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他身上反复切割、捅刺。
向俞景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连护住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濒死小兽的哀鸣。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模糊,只剩下疼痛,无休无止的疼痛,和那个如同恶魔般咆哮施暴的身影。
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
在某个意识稍微清明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付时允。看到他站在教室门口,回头对自己说“周一见”。看到他递过来那颗橘子味硬糖时,指尖的温度。看到他挡在自己身前,死死抱住向国华时,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决绝的眼睛。
「下次……周一见……」
付时允的声音,那么清晰,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在他逐渐模糊的听觉里回荡。
对不起……
向俞景在心里无声地呢喃。
对不起,付时允。
你给的牛奶,很暖。
你送的创可贴,上面的小猫……很可爱。
你挡在我前面的样子……很好看。
你说“周一见”的时候……我其实……很想点头的。
可是……
下次……
见不了了。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摇曳了一下,被更深的黑暗和冰冷,彻底吞没。
挥舞的拳脚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声,和一片死寂。
向国华喘着粗气,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蜷缩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暴戾和漠然覆盖。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摇摇晃晃地走回餐桌旁,拿起剩下的半瓶酒,仰头灌了下去。
昏暗的光线下,地板上,一小滩暗红色的液体,正从向俞景身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泅开。
他苍白的手指,微微蜷缩着,似乎还想抓住什么。指尖,触碰到了校服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小的轮廓。
是那颗付时允给的,橘子味硬糖。
糖纸鲜艳的色彩,在昏暗中,像一个嘲讽的、无声的句点。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如织。
没有人知道,在这扇紧闭的、散发着恶臭的铁门后,一个少年微弱的、挣扎了许久的生命之火,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带着一句未能说出口的道歉,和一个再也无法赴约的“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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