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门,晏母便告诉晏同光,赵家传了话过来,说那事有眉目了。
晏同光就着才热好的菜叶子老南瓜粥胡乱填饱肚子,换过衣裳和打湿的鞋袜,急忙忙往赵家去。
跑到门口,他又扭头喊:“娘,外头冷,别出来了,您快给自己做件新袄子穿,我走啦!”
“慢些跑,”晏母在身后喊,又瞧见他带回来的一大包棉花,忍不住摸了又摸,眼底泛起笑意,“这孩子,怎么买这许多棉花……”
几日不见,赵老三照样眯着眼,吧嗒着旱烟说,“我与那吏房典吏一并写个荐书,再从户房调了你的清白卷宗来,叫刑房的自己人验过,邻里作保,你再签字,一并递上去就完了。”
朝廷设六部,各地衙门亦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分设典吏统领,对应朝中六部尚书,直接对县令负责。凡人员增减,必过吏房。
另户房掌管户籍、财务、田亩、赋税等事务,刑房掌刑法、狱讼、人命、殴斗、凶杀等纠纷,是日常与百姓打交道最多,油水也最多最足的。
赵老三,便是刑房典吏。
这些流程晏同光早已烂熟,并无异议。
不等他道谢,赵老三又道:“呵呵,当初你爹在时,哪个不是称兄道弟,如今……罢了。”
几年下来,晏同光见识了人情冷暖,现在也看开了,心中竟没多少起伏,“人走茶凉,趋利避害,不过如此,倒是累得您难做。”
“以后进了衙门你就知道了,这算什么?比这难做的且多着呢!”赵老三不以为意,重新转回正事,“刑房自不必说,户房么,调阅卷宗文书,分内事罢了,倒不必理会。只吏房那厮是块滚刀肉,只认银子不认人,少不得包十五两银子,剩下的你带回去,等将来给兄弟们买茶打酒吃,初来乍到的,多走动走动,吃不了亏……”
晏同光瞬间明白过来,“是经书?”
赵老三瞧了他一眼,难得有个笑模样,咧嘴露出焦黄的牙,“嘿嘿,你小子确实比你爹精。”
晏同光既惊且喜,“这如何使得?”
地方衙门的权力主干由“官”和“吏”两部分构成,以县衙为例,正经在册的朝廷官员只有四位:七品县令,八品县丞,九品主簿和从九品巡检。
接下来便是在册吏员:六房典吏,均由朝廷发俸。
但一座县城想要正常运作,光有这些牌面人物是不成的,真正办事的还是下头无数个不在册的小人物,比如六房典吏之下另有经书、小书和代书。
小书和代书乃衙门底层,日常只能做些脏活累活,多为临时雇佣,忙完一阵就散了。
可经书不同。
虽然严格说来,经书也不在册,但却是六房的中坚力量,县令也轻易撵不得。待现任典吏五年期满,下一任典吏也往往从经书中选出。
简单来说,成为典吏就有机会考取为官资格,而只有先成为经书,才有可能晋升典吏。
正因如此,若想做个小书、代书,可能熟人一句话就完了,但经书,非使银子不可。
天气渐冷,柴火价高,寻常人家白日是舍不得烧炕的,但赵老三身为刑房典吏,多有进账,并不在意这些,酉时不到,屋子里就暖烘烘的起来。
可此时此刻,晏同光觉得自己的心口比炕头还热。
经书啊……这个结果比自己想象得更好。
赵老三喝了口水,半是感慨半是唏嘘,“你争气,你爹也磊落,不然,怕是三十两银子也难!”
若非有晏父前任典吏的这点香火情,若非晏同光早早中了秀才,绝不能这么顺。
快过年了,谁甘心放过敛财的好机会呢!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吏,就是衙门里的小鬼。
人家随口客气是情分,自己若当真,便是蠢笨。为人处世,人情往来,都是平时一点一滴一字一句攒起来的。
晏同光定了定神,起身再谢,“侄儿年纪虽轻,可外头的事千难万难,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要不是您从中说和,哪里就能成呢?”
帮人办事最怕辛辛苦苦办完了,对方来一句“啊,这么简单吗?”见晏同光上道,赵老三心下熨帖,觉得这几日奔波倒也值了。
其实这事儿说难不难,但说容易,还真不大容易。
之前赵老三提时,旁人倒罢了,唯独户房的人还想拿乔,借机为难勒索。他就说:“不看老的面子,且看小的罢。他十来岁上就中了秀才,人也灵光,原是家中一时遭难,周转不得才来寻个生计,保不齐哪天就又中了举,说走就走了,何苦为难?
即便不中,也碍不着你我甚么,权当结个善缘罢。”
众人一听,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这才好了。
见晏同光年少老成,赵老三难免将正经话说与他听,“我风光不了几年了,终究日后成与不成,还得看你自己……”
朝廷有文,典吏任满五年为止,之后要么考取为官资格,更进一步,要么就到头了。
赵老三自问不是考试的料,家中晚辈又接续不上,不管晏同光以后走哪条路,若真能站稳脚跟,好歹是个助力……
他只有两个女儿,次女今年才出阁,日子且长着呢,衙门里有自家人,孩子们也能轻快些。
这小小县城中,没有关系、人情,当真寸步难行。
“日头都没了,还不掌灯么?”张氏从外头进来,顺手点了蜡烛,“饭也得了,先吃了再说。”
晏同光顺势往窗外一瞧,果然黑压压一片,也跟着笑,“只怕快上更了,难得伯伯教我,一时听迷了……正好我也该家去了。”
“哎,”张氏拉住他,“吃了饭再去,哪能空着肚子走呢。”
“不了不了,我娘在家,该担心了。”晏同光连连推辞。
他也不小了,实在不好再在外头混饭吃。
“我便知道你这么说,”谁知张氏一听,反倒哈哈笑起来,很有点未卜先知的得意,“才刚已经叫人去跟你娘说了,就在家里吃。”
“这……”晏同光还真想不出婉拒的话了。
八字有一撇,赵老三心里也舒坦,“听你伯娘的,大小伙子的,扭扭捏捏成什么样子。”
没奈何,晏同光只得重新入座。
因有客在,张氏特意多做了些,又多肉菜,十分用心:桌上摆了一个肥腻腻好烧鸡,一道筒子骨浓汤煮的泛油花豆腐丝,一碗喷香厚肉片烩白菜,一盘碧油油香油香醋拌的春日菜干子。
还有一碟自家晒的艮啾啾萝卜条小酱菜,旁边那筐杂面饽饽显然是今年的新粮做的,很香。
晏同光正处在能吃的年纪,不敢敞开了吃,只垫到四分饱便要放筷子。
张氏不依,瞪着眼虎着脸硬塞给他几个热饽饽,额外夹了一大碗菜,逼着他吃。
“这么大个儿,喂猫呢?留饭还不给吃饱,传出去叫街坊们戳我脊梁骨呐!吃,吃不完割下头来塞上!”
晏同光:“……”
那倒也不必。
等用完了饭,晏同光撑得肚皮发硬,嗓子眼儿发堵,都不敢低头了。
张氏心满意足,为自己尽到主人的招待本分而高兴。
天已黑透,白日街上化了的雪又冻起来,十分难走,赵老三让张氏去找个灯笼出来,自己又跟晏同光说:“夜长梦多,尽快把街坊四邻的保书送来,这个需得你自己去办。回头都交上去,就得看什么时候县太爷得空,等他老人家点了头、用了印,你这颗心才能落回肚子里。”
经书不算真正的吏,无需知会朝廷,过了地方官这一关即可。
晏同光郑重应下,听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问道:“新老爷是个怎样的人呢?”
赵老三背着手沉吟片刻,看着灯笼来了才丢出一句,“自然是个精明人。”
精明啊,晏同光若有所思。
已是十一月,地方上本就千头万绪,更兼前后两任县令交割,衙门里就更忙乱了,许多不要紧的事情都被一拖再拖。
赵老三的荐书是十一月初三递上去的,直到十七日才有人过来传话,说县太爷叫他去二堂回话。
赵老三认出是县太爷的长随,不敢怠慢,陪笑道:“有劳有劳,敢问一句,可是大老爷有什么示下么?”
地方上常尊称县令为大老爷,县丞为二老爷。
那长随嘴巴却严,“我等怎好胡乱揣测老爷心思?快些去吧,别叫老爷等着。”
老爷等着……那就是没有别人,单叫自己了,赵老三立刻就联想到举荐一事,忙端起茶盏倒了,只留下里头的茶叶嚼烂吐掉,往嘴里哈了两口气,确定压住烟油味儿才匆匆出门,路过院中水缸又停下,对着水面整理仪表、抻平衣裳褶皱。
二堂位于县衙中部,有别于完全私人的内院三堂和对外开放的大堂,乃是历任县令日常办公、会客的所在,今日在这里见赵老三,意味着接下来要说些不大适合对外公开的公务。
赵老三进去时,就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清瘦中年文士端坐在书桌后,手里还捧着本地卷宗,正是新任知县胡元宗。
墙角一个奇石怪鸟青铜香炉里正袅袅升起香雾,被斜射而入的日光隐隐照出紫色,无声流淌,分外绮丽。
胡元宗的视线从卷宗上抬了下,“坐吧。”
“不敢,不敢。”赵老三忙收回视线,哪里敢坐。
胡元宗也不勉强,继续看着卷宗道:“听说你新举荐了一个经书?是个什么人?”
其实有关晏同光的身家背景,一早就递上来了,胡元宗不可能一无所知,这么问必然有别的意思。
但现在他不明说,赵老三也不好胡乱猜测,便老实答道:“是,他十三四岁就中了秀才,很是聪慧,可惜恰逢丧父,只好在家一边照顾老母一边苦读,都给耽搁了,今年也才十七岁。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自小在街面上长大,街坊四邻都夸赞的。且他父亲在世时也做到典吏……”
一直看书的胡元宗忽然来了句,“临终前举荐了你,所以你又来举荐他的儿子,怎么,拿衙门的体面全你们的人情?好一个借花献佛。”
轻飘飘一句话,直说得赵老三冷汗直流。
以县衙为例,官之下是吏,吏又分朝廷认可的六房典吏,以及朝廷不认可的经书、小书、代书等等,《水浒传》中宋江就是吏出身,官面上啥都不是,但其实挺有实权,黑白两道通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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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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