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沐呆呆地站在楼道间,久久无法回神。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张脸有一天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
就像,就像……
付子沐说不上来。
哪怕走过楼梯拐角、重新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后,他依然不敢动弹,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台阶上,直到肌肉发酸。
随后,他整个人半垮了下来。
一抬手,冷汗已浸湿了半个后背和额角的发丝。
接下来该怎么办?回去吗?
褚梁应该还大厅里睡觉,他可以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回去睡觉——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睡意。
这么想着,他在楼梯上转过身。
光洁的镜子挂在拐角的墙壁上,折射出大厅的模样。
……还是算了。
他沉默地再次转过身,向前望去。
这条楼道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四五个人并排上下通过。四面都是密封的墙壁,向上看不到尽头,只有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向上延申,没入黑暗。
走道里一片寂静,好似只有他一个活人。
付子沐揣着清醒又空白的大脑,僵硬地数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
不知走了多久,他远远地看到右侧的墙面突兀地凹下去了一块,黑得尤其深一些,再往上走了几个台阶,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座嵌在墙壁内的房间,一条矮小的围栏将它和楼道隔开。
因为光线和角度的原因,他看不到里面。
付子沐停下步伐,狠狠咽了口唾沫。
他这辈子,第一怕穷,第二怕鬼。
狭窄的楼道,无声的黑暗,神秘的房间……
如果他经过,会不会突然蹿出一只鬼,手脚并用地以扭曲的姿势从地面、墙面、天花板等各个方向爬来。
汗缓缓从他的额角留下。
要回去吗?
他再一次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然而很快,他绝望地发现,他依然没有勇气回头——
三分钟后,在房和倾斜的楼道所形成的三角区域里,出现一道匍匐前进的身影。
付子沐趴在楼梯上,手掌被搁得有点疼。
倾斜的楼道和平直的房间之中存在一个三角区,只要他趴着往上,就算里面有“鬼”也看不见他。
完美!
但弊端就是为了确保待在视觉死角,他必须尽可能地贴近房间下面的墙壁,这便意味着,房间距离他格外的近。只要他稍稍直起一点上半身,就会暴露自己的脑袋。
付子沐觉得自己的后背和头顶都有些凉飕飕的。
他不敢动作太大,又不敢动作太慢。藏身的三角区越来越小,忽然,他隐约感觉头顶的发丝似乎被从房间里吹出的妖风擦过。
顿时,他头皮一麻,猛得弹起身,不敢转头,三步并作两步,一股脑向上冲去,直到看不到房间后才敢停下。
没有东西追上来。
付子沐松了口气,撑着身体喘气,发现已来到第二层。
楼道又转了个弯,继续向上延申,通往第三层,已经暗得连台阶都看不清。
而另一边则是一扇虚掩的红木门,一缕红色的光线从里面透出。
愣神片刻,他悄悄凑近木门,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朝里看。
第一眼,他看到一根燃烧的红蜡烛,水滴状的焰烛发着黄澄澄的光,驱散了黑暗。
蜡烛摆在一架红木柜上,那柜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印着精致的彩绘,似乎是一只在花丛中飞舞的白鹤。
他把左右两边能看到的东西全瞧了个遍。
这是一间古朴但又充满生活气息的房间,摆满了柜子和杂物。
付子沐试探地推开木门,“吱呀——”
寂静的环境中,这声响简直刺耳。他立刻谨慎地扶住门框,慢慢把自己挪了进去。
里面不大,没有见到其他人影。
他放轻脚步转了一圈,看向房间最深处、一架体积最大的柜子。
它几乎有一张双人床那么大,半掩的柜门上刻着精细的漂亮花鸟。
付子沐一边欣赏,一边靠近,不知不觉来到旁边。
他伸手试探的扒住柜门边缘,打开一条缝——
一座小山……不,是一个像山一样庞大高耸的胖巨人赫然出现。
付子沐:“!”
胖巨人背对着床外,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付子沐直接愣在原地。忽然,一道打雷般的鼾声在耳边炸响,他顿时像受了惊的兔子猛地原地蹿出。
大脑停停止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活的!
付子沐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撞开木门跑上三楼走道。半分钟后,从黑暗不见五指的楼道里狼狈折返,冲向大厅。
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行经那漆黑的房间时,他余光中瞥见一只巨大的黑影趴在天花板角落。
那黑影和人一样大,中间鼓起一大团,两边细细的长脚撑在墙壁上。
“……”
巨型蜘蛛?
付子沐脚下一空,从两驱变成了滚动。
他用最后的意志,拼命在滚动中改变自己的方向,越过拐角,着陆大厅。
视野一片明亮。
青年修长的身影仰面朝上,躺在楼梯口,如释重负地放松瘫软了下去。脑后的发绳散开,微长的黑色发丝凌乱地铺陈在光洁的石板上。
活过来了……
褚梁从大厅里走来,站在他身侧,疑惑地低头看来,“你在做什么?”
付子沐看着友人探来的面庞,头一次觉得这张戴着老成的黑框眼镜、一天到晚板着的脸如此清秀。
“我,”他开口,声音沙哑,“一场酣畅淋漓的……”
付子沐斟酌了一圈用词,“冒险。”
褚梁:“?”
他见付子沐横躺在避之不及的楼梯口的模样,“你改变注意了?”
付子沐默了默,最终闭上眼,虚弱道:“来都来了……”
*
播音员端正的声音在一辆又一辆上班的车内响起,从音响、手机、听筒中传出。
“联合新闻为您报道,6月26日,爱乐之都海滨新区发生重大恶**件……”
自由之城今天是阴天模式,灰色的天幕上没有云,很快就会转变为下雨。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方尖碑孤零零直抵天幕尽头,金属的大楼外身折射出森冷的天光。
方尖碑内,容纳数千人的会议厅被低沉的气氛笼罩。
一小时前,公屏上刚播放了海滨新区的现场录像。
盗火者掏出炸弹按钮后,连环的爆破声从海临接道一路响到大典现场,越过数万聚集的民众,精准地炸死了正在台上演讲的政要。
那位政客在临死前还在为众人激情澎湃地演讲:
“诸位来宾不必惊慌,我们伟大的事业不会因为贼人的出现而折损半分!我们已然将他逮捕——”
“我宣布,海滨新区正式开放!尽情狂欢吧,朋友们!为了我们金子般璀璨的时代……”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下被烈火吞噬,连骨灰都没留下。
盗火者已被捉拿归案,但他的“烟火”依旧突破重重包围,蹿上了天空。
在楼群之间的灰白天空上炸开一朵红艳的花火。
场面过于滑稽,这段录像被好事的员工在会议上来回播放了三次。
虽然从死亡人数上看,仅仅只死了一位倒霉的政要,其他民众只受了轻伤,但这对当局的打击却极大——
政府执政台领头,诸多财阀合作,筹备许久的大典毁了大半。脸面被扇得几乎要掉下来,还是自己凑上去给人扇的。
作为事件中心的爱乐之都政府代表在台下狂怒,桌子拍得震天响,脑袋上地中海边仅存的几根毛发起起落落,连绵不绝地输出整整一个小时。
“简直是个笑话!”
无人敢触他的霉头。
“那抓到的贼人审出了什么?”他急躁地询问。
“没、暂时还没有。”汇报的人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但是,经过这次事件,我们已经能确认一个事实——”
“盗火案的背后和十年前的那起事件存在联系。”
十年前的事件?
会议厅响起一阵私语,上首的银发领导者抬手压下躁动。
金色的瞳孔扫视而下,“说。”
男人硬着头皮继续道:“盗火案从去年七月份开始,而在调查的时候,我们发现同一时间,自由之城、爱乐之都、真理之邦三座城市中失踪人数都有所上升。”
“截至最新的一起,一共失踪了三千三百二十八人,和往年相比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他严密地罗列出数据,被首座上银色长卷发的领导人质疑:“这也可能是那群暗地里的组织活动变得频繁,而地方工作愈发失职造成的。”
和平的社会表层下,那些看不见的藏污纳垢之处总要上演一些法外狂徒的事故,人口买卖、器官交易、仇杀枪战……屡禁不止,每年都有一大批人因此而失踪甚至死亡。
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
汇报人道:“失踪人数的增加和时间的巧合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在海滨新区大典当天的监控里,我们捕捉到了……”
说到这儿,出于对隐秘的忌惮,他停住了话题,转而抬手,放出一段监控录屏,录屏暂停,截出一段画面单独放大。
一张俊秀的东方面孔投在公屏上。
青年黑色的长短发扎成小揪,背着双肩布包,穿着休闲的服饰,正走在楼道上,正和身旁的人说笑,温润的眉眼弯起,看起来干净又无害。
不会有人将他和“杀人”“罪犯”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大厅中的人仰着头看清他模样的瞬间,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这是……”
只剩下没有亲身经历过十年前事件也并不知晓机密的人没反应过来,而知情者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便被唤醒了过去全部的记忆,说不出半句话。
他的模样即便化成灰他们也不会忘记,《登楼》的创造者,登楼案的幕后主使,拥有着可怕的才华和天赋,视社会秩序和道德于无物的傲慢的恶魔!
十年前,他们为了这个人寝食难安,后来即使事情解决,也依然阴魂不散地成为他们梦魇的常客。
万万没想到,失踪已久的“通缉犯”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大厅中,有人压抑着恐惧,控制不住地反复呢喃“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有人忍不住高喊:“这段录像是怎么回事!”
汇报人深深弯下腰,“十年前,这位的资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最初并没有发现。”
“后来,我在申请查阅资料的时候,无意间注意到了这个人。他作为旅客出现在海滨新区,外表和十年前关于那位记录完全一致——”
他大胆地将众人回避的面纱揭下。
台下有人不解:“他看起来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会不会只是巧合?这世上长得像的人也不是没有,再说,现在改造整容兴盛,单凭外表就判定一个人的身份也太草率了。”
大厅中议论纷纷。
为首的领导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大笔直的身影立在荧幕前。他银色的波浪长发垂落在藏蓝色的西装上,一向暴躁说一不二的脾气此刻难得的一眼不发,凝眉沉沉地注视着屏幕上黑发青年笑着的脸。
许久,他缓缓开口:“他是谁?”
“根据调查,我们在往返自由之城和爱乐之都的快车上的监控里也找到了他的身影。根据行为推测,他是一位手工假花店老板,带着货物来海滨新区完成交易。”
“但是,当我们找到和他交易的店家的时候,店主却否认了订购假花的事情。他最后的踪迹出现在海临街区C号楼,恰好是盗火者的作案现场。”
男人汇报完毕。
大厅中,每一个人都或快或慢的意识到,倘若盗火案和十年前的《登楼》案有联系,那么海滨新区的炸弹会是什么时候埋下呢?
或许是开业的前几天,或许是前一个月,又或许早在“海滨新区”还只是政府公案上的一个名字的时候,盗火案就已被蓄谋……
要变天了。
为首的领导者沉声下达最终的指令:“找到他,用GHOST做身份鉴定。”
“倘若他是,他将在方尖碑的最高处接受审判。”
“处以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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