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的芦苇丛随风摇晃,河流从旁蜿蜒穿过,波光粼粼,宛若一条明亮的水蛇。安娜蹲藏在芦苇中,闷声一动不动,却突然感到脚踝处有些搔痒,她低头,当真发现条水蛇在脚旁快速游过,激起圈极小的涟漪。
因为发现得太迟,惊吓几乎是刚从心中升起,那条蛇便钻入芦苇深处再不见踪影。
安娜惊魂未定,心里感慨自己未失声惊呼,看来这些天的绑架经历着实让人成长不少。
“你在这。”头顶大团的芦苇花被人分开,尼赫迈亚那张冷淡的脸俯视下看,盯着安娜,“吃早饭了,出来吧。”
尼赫迈亚那轻松的态度令安娜恼火,她知道自己的逃跑又一次失败了——但却根本不知失败关键在哪。
今天清晨,安娜借由小便稍微离开了马车,趁着雾气漫漫窜入雾中就是一顿奔跑,她早早确定好方向,却刻意左拐右拐迷惑路线,最后才到河边打算游泳渡河。但临时听见了脚步声,安娜紧张极了,蹲入芦苇丛躲避,自认没发出什么声响,却还是被教皇国的人发现了。
“快走,朱莉已经做好了饭,别让她久等。”见女孩不动,尼赫迈亚再度催促道。
安娜只好站起,将双脚从河道软泥里拔出。河水顿时哗啦啦的响动,身上衣服沾满了褐泥还滴着水,安娜不甘不愿地站在褐发男人身前,面色漠然。
尼赫迈亚侧身:“你走前面,我指路。”
安娜没回应,但默默照做了。
两人沿着河道大概走了段时间,眼前就出现了辆停在路边的小马车,旁边生着一堆火。朱莉坐在火堆边缘,看守着一架不断冒出热气的小铁锅。
朱莉听到声响抬头看了眼,不大意外地道:“回来了?”
语气自在地如同这就是件寻常事。
安娜不作声,暗自气愤。自被俘以来,因为教皇国两人看守不严的缘故,安娜曾数次逃跑又数次被抓回,一开始她还不解,既然能轻松捉回自己,又为什么要营造出松懈看守的氛围?
她现在想到了一点——
这两人是以此为契机打消自己的逃跑念头,顺带彰显她们的力量。安娜不确定想法是否正确,但除了逃跑,她现在能做到的最大反抗,便是沉默。
朱莉熟练地掏出三个木碗,用汤勺舀满,摆在地上,又将其中一碗亲手递给安娜,说道:“回来了就吃饭吧。”
碗中汤色米白浓稠,一坨坨褐白分明的团状物堆积着,隐约闻到些肉香。
这是去壳麦粒和研磨谷物加上水炖煮而成的,可能还加了些奶酪,和一些撕碎的肉干,对于在外风餐露宿的人来讲,算是不错的早餐了。
安娜一口一口地舀起吞下。
为了保持体能逃跑,她没有因愤怒而盲目拒食。
朱莉微笑看着女孩,像看见了什么可爱的小动物。另一旁,尼赫迈亚端起木碗大口灌入腹中,又牵马去路边吃草。
早饭过后,马车又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火堆余烟缭绕飘升,逐渐抛在身后,尼赫迈亚在车外掌马,安娜在车厢内,和朱莉面对面坐着。
朱莉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她轻声哄着女孩:“被神谕选中是一件好事,天底下多少信徒渴望能有这个机会呢。何必要逃呢?”
“……”
安娜侧头,不予理会。
朱莉:“现在的你只是个平民,哪怕是王宫仆役,也还是生死由命,低贱如草。但有神谕指引,只要你跟我们回去,接受主的教导,继任下任教皇也不无可能……”
还是没有回应。
对此,朱莉不以为然地笑笑:“洛维艾丽娅,那位公主是叫这个名字吧?自奥卡姆摄政后就四处在找这个小公主,这些天你嚷嚷得也不过是要找到她。可现在的你就算逃走了,又有什么法子找到她呢?去问人?沿着城镇挨家挨户找?四处打听?安娜,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放于膝上的双手暗自握紧,安娜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很快就要到尔多港了,这是你们王国最繁华的港口。我会带你坐船,从尔多港走海路去往光荣教皇国,你见过大海吗孩子?大地上些许可以让你随意跑动,然而当船离开港口后,可就再没办法了。”朱莉神情惋惜。
“但看在你坚持不懈的逃跑下,我能给一个机会。”
终于,安娜转回头盯着朱莉。
朱莉平稳坐着,即使马车摇晃,她也优雅稳当得像坐在椅子上。说话的时候,她平静地撩起帘子望向外头风景,动作不急不慢。
“我给你一个机会。”朱莉说,“抵达港口到顺利登船需要一天时间来处理,在这期间,你有无数次逃跑的机会,只要在登船前不被尼赫迈亚抓到就放你自由,届时,你想去哪里都行。”
安娜开口了:“……代价呢。”
“没有代价。只是登船后你就得安分守己了,因为——之后每逃跑一次,我就会敲断一根你的骨头。”
风从外头吹进来,夹杂着特殊的咸味,是海风。
被朱莉撩开的帘子随风舞动,安娜视线穿过车厢内的小小窗口看向外界,她看见道路愈发宽阔,一座石头筑起的城镇迎面缓缓靠近,尔多港要到了。
安娜没有再说第二句话,但从神色中朱莉能看出来……
女孩动摇了。
……
所有的港口都是从小渔村开始的,尔多港也不例外。但时过境迁,再没人说得清它原是什么模样,只记得自凯瑟琳王后来到后,从卡罗王国来的贸易商船就一艘艘再未停过。
人们总说是凯瑟琳王后给尔多港带来了繁荣。
安娜等人刚在城门士兵严苛的盘查里通过,马蹄还没走多久,一座雕像就出现在眼前。
雕像立于广场正中心的喷泉池里,戴冠披袍,手中提着一架天平,足有十五尺高,面部表情刻画得极灵动,栩栩如生。
那是王后的雕像。
安娜心中默念,同时想起凯瑟琳殿下凌厉的眼神。
距离生日宴自己被掳走已经过了四日,那晚变故后,王后就一直抱病不出,委托其弟奥卡姆代为执政。
奥卡姆派出数十只信鸦从王宫飞往王国各处贵族手中,街道贴上布告,经常有使官到人群中大声诵读信件内容:国王身死,两名储君接连被证实死亡,数名贵族赴宴亦遭受不幸,策划刺杀的便是暗中潜入的教皇国骑士。
信息传得飞快。
几乎在一瞬间,洛里里尼王国中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振振有词地谈论细节,说刺客遗落的信物,说被高举的头颅,说血溅到墙上蜿蜒流下,好像那刺客就在自己眼前上演刺杀似的。
王后伤势极重,避人不出尚未露面,王室唯存的子嗣只剩艾丽娅公主,可任凭奥卡姆派人四处搜索,依然下落不明。
命运好像在那一日起分崩离析,强硬着将她送往不知名的未来。
“我们今晚住在那里。”身旁的朱莉突然说。
女人微笑示意,安娜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不远处一家旅馆,店外悬挂的木牌匾有些陈旧。
“尼赫迈亚今晚要去弄船票,明天中午就走,不会有半点差池。”朱莉很轻地说着,女人的呼吸就贴在自己耳畔,像某种蛊惑。
“你有半个白天和一个晚上。没有了约束,鸟儿也可以再自由飞翔了。”
……自由,呵,看来她们也知道这种行为就是绑架无疑。
“从现在开始?”安娜问。
女人一愣,又露出微笑。
“是的,你要现在就出发吗?”
“不。”
马车停在门口,车身略微晃动一下,是尼赫迈亚从车夫位置下来,他没有理会两人,只是在和前来接待的跑堂小工谈话。安娜视线从门厅内探去,看见旅馆一楼坐了不少吃饭的人,香味飘来,比前几天的伙食都要香。
“现在不出发。”安娜收回视线,“等用过午饭后再说。”
朱莉有些疑惑地偏头,但不言语。
反正是已经商量好的赌局,安娜行为开始不加掩饰。她中午努力地吃饭,点的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态度自然,比起受害者更像被服侍的小姐。
然后,安娜当着朱莉的面进入了楼上为自己备好的客房。客房不大,没有窗,床榻里塞的竟然是羽毛,虽然不太洁净,但已经胜过之前太多,她躺上去闭着眼,很久才陷入梦乡。梦里一直睡不安稳,安娜再度睁眼时,觉得只过去了一会儿,她推门,走出房间,看见一楼的客人还是那么多,夕阳余晖从外头渗入门厅地砖上,是血一般的深红。
没想到已经快傍晚了。
朱莉不见踪影,也许是在房间内,而尼赫迈亚从午饭过后就消失了。
安娜退回房间里,拿起吃饭时藏下来的刀叉塞入衣服,披上朱莉给的灰斗篷,拉下兜帽,再度走出房门。
她坦然自若地下楼,穿过或沉默或高谈阔论的人群,像平常人一样走出旅馆,没有露出半点惊慌神色。
尔多港是霍恩家族的封地。洛里里尼首任国王普尔曼一世迎娶的王后便出自这个家族,其王后诞下的独子韦尔斯.林德贝里,就是如今已逝的普尔曼二世的父亲。霍恩家族与王室的关系随着血缘的变化而疏远,但对王室的尊重向来没变过。在公主还小的时候,安娜经常陪伴对方来到尔多港暂居,对这里也还算有些了解。
她走在大道上,夕阳余晖的映照已经让城市变了副模样,和白天不大相同。
但尚在马车上时,安娜便已经将街道和自己记忆一一对应,她没有迷失方向,径直来到王后雕像广场,喷泉依然在汩汩涌出。迎着雕像王后的目光,安娜走到广场旁商贩们做生意的拱廊下,人们已经走了不少,有些商贩正忙着收拾货品,一个推车叫卖烤松鱼的女商贩反倒加大了推销力度,努力趁着这段时间多卖出几条,小孩尖叫嬉戏地在大人脚边乱窜,偶尔弯腰做贼似的捡起一些滚落路边的水果。
安娜走到女商贩面前,给出身上仅剩的一个铜币,却拒绝了对方递来的烤松鱼,开口表示希望能到旁边的小巷边交谈。
女商贩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她,见是个年轻女孩,看在铜币的份上半信半疑地跟了过去。
不多时,兜里多揣了一个铜币的女商贩再度走出小巷,新奇地扯着身上的灰斗篷,为它柔软坚韧的质地啧啧称奇。
而另一边,安娜并未从小巷中走出,她在狭窄的石子小道里熟练地左穿右拐,走小路绕过王后雕像广场,很快又回到大道上。
远处,夕阳完全沉入海底,街道连最后一丝光芒余晖都消失殆尽。安娜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抿唇,不确定是否彻底甩脱追踪,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心中叹了口气,转身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漆黑斗篷遮掩了身形,远远看去,女孩几乎完全融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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