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老鼠抬头张望,扭身钻入排水沟渠里。
那黑色的秃尾巴一晃而过,等安娜再看过去,眼前又剩下肮脏但安静的漆黑胡同了。
远处传来城门刺耳的摩擦声,说明铁闸已经降下,在破晓之前不会再轻易打开。人群匆匆返家,街道上出现了手持油灯的巡夜人,他们腰间别着长剑,影子在石板路上拉得很长。
安娜往深处再躲了躲,巡夜人从她面前经过,脚步声沉沉,但一个眼神都没望向这漆黑的角落。
也对,毕竟这只是个死胡同,除了潮湿与恶臭别无他物,甚至在不远处的边角,还能看见一两坨干瘪的排泄物。
安娜松了口气,她躲在这里,打算要去整个尔多港唯一信任的地方。
胡同狭小,两旁房屋挤压着这片空间,安娜记得左边那户人家在自己来时便点起了灯,而右边那户从始至终窗户里都没有光亮。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右边的房屋早在四年前就登记于艾丽娅公主名下,是王后送给公主的小礼物。
当时因某种缘由,凯瑟琳王后需要来回往返于两个王国间,所以隐姓埋名地在尔多港寻了个不引人注意的住处。那时公主年幼,缠着母亲不愿分离,国王派几名御前骑士跟随保护,便让公主跟着去了尔多港暂住——几人住得就是右边这户房屋。
而在房屋的顶层,藏着仅安娜与公主知晓的小秘密。
这也是安娜在尔多港唯一信任的地方。
不论女人所承诺的赌注是否兑现,至少她们放自己出来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安娜决定一定要抓住,她要躲在这里直到两人登船离开,接下来就是努力去寻找公主了。
但想要去那个地方,走房屋内部是行不通的,当年离开前公主特意命人严丝合缝地钉起,安娜手头上没有合适的工具,根本打不开。
安娜打算爬上去。
右手试探地抚摸石壁,不算太湿滑,她又使力掰弄,手心的砖石纹丝不动。
看起来很牢固。
抬头仰望隐藏在夜色中的墙壁,安娜呼出一口气,两手找好攀附的着力点,猛力上蹬,双脚成功蹬住墙,但很快右手一个失力,她重新掉下来。
“噗通。”
污水溅起,斗篷下摆浸入泥泞,滴落着水珠。
不在意地重新站起,安娜盯住墙壁看了会儿,同时五指缓慢张握,石砌的墙壁总归有凹陷不平,很快,新的攀爬路线被规划好,双手改抓为捏扣实墙壁,再度跃起——
此时,凯瑟琳王后对两人多年来未曾放松的剑术锻炼起了作用。安娜感受到手臂、小腹和小腿在紧绷,有些费力,但没到力竭的程度。
她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越过了一楼的窗户,身后开始隐隐有风拂动,突然,左手在变更位置时找错了着力点,安娜心中一惊,失重感由下至上袭来,她再度砸向地面。
这次跌落很疼,粗糙的石面擦伤了手臂、手肘和膝盖,有血渗出。
安娜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重新爬起。她下意识用手抹了把脸,想要擦掉污水,却忘了手心也在脏污里泡过——又给自己抹了一脸污泥。
“……”
腥臭味道往鼻尖窜去,夜深得很寂静,女孩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立,世界好像一下变得很小紧紧束缚着她。这些天的经历远超自己十五年的所有认知,安娜莫名有些想哭,但沉默片刻后还是扬起脑袋,石壁沿着夜色向上蔓延,自己要登上的终点隐约能看清,她抿住唇再度开始攀爬。
体力是有限的,安娜清楚得知道自己不能再跌落一次了。
这次攀爬,安娜爬得很慢,却很稳。
其实现在她大可以转身去找别的安全点,但其他地方是否安全还抱有疑虑,另外也不知该如何找起。尼赫迈亚、朱莉两人的能力在她看来诡异莫测,两人既然敢设下这样的赌局,那必定是有依仗。
安娜赌不起,只能把所有手段都押上,以求奇迹的发生。为此,她刻意换去身上所有朱莉提供的衣裳,在尔多港大街小巷里反复绕着圈子,就是为了甩掉身后也许有的追踪。
风从冷汗淋漓的后背贴过,安娜不敢分心,专注地攀爬。
一楼的窗户再度被越过,紧接着是二楼、三楼,第四层是阁楼,阁楼窗户肉眼可见的变小了,孩童尚且能自由进出,但成年人只能弓着腰进去了。
所有窗户的下方都有小平台,摆着些枯萎的盆栽,上方也都有个延申出去的石砌突起,是用来挡雨的。安娜脚尖立在三楼窗户的石砌突起上,一只手够住四楼的小平台,另一只则在旁边的砖石上摸索,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的缝隙。
她呼出一口气,同时余光瞥见下方胡同离自己已经很远,黑暗犹如无底深渊,令人胆寒。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安娜连忙收回目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
只要爬上阁楼窗户,就成功一半了。
她双臂绷紧下压,脚蹭在墙面猛地向上一踢,身体上升,几乎是眨眼间阁楼窗户就顶到了眼前,此时身体开始摇晃,安娜赶紧扶住窗沿维持住平稳。
“……我做到了。”呼吸急切间,安娜不敢置信地低声道。
安娜往身后打量,对面房屋窗户内火光摇曳,但没有人在窗户边上。两名巡夜人正沿街巡逻,他们刚刚出现在街头,只要抬头一望就能发现攀附在房屋高处的女孩。
安娜没有犹豫,很快回头一脚踹向面前的窗户,玻璃应声而碎,她栽倒进去。
两名巡夜人听见异响猛地抬头,虽然没看见什么异样,可还是加快脚步匆匆往前方走去。不过安娜已经不怕了,她躺倒在布满玻璃碎片的阁楼木板上,透过三角窗户看见了明亮的夜空,细小亮点在月光照映下闪闪发光,这些都是被安娜突然闯入所掀起的灰尘。
喜悦充斥心间,安娜甚至都顾不得身上大大小小作痛的伤口和玻璃碎屑,她爬起来,只快步走到阁楼门前,用力地推了推。
门纹丝不动。
她彻底安心了,这才开始处理伤口。身上的玻璃碎屑就随意拍去,有些刺进身体的就拔去,又用尚且干净的衣服内衬擦拭污泥和污水,等一切处理好了,她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走到一堵墙面前。
这是堵很寻常的墙,因港口常年潮湿的天气影响,墙皮有些已经剥落了,在稍显完整的部分能隐约看见些用黑色描绘的图画。
画算不上精美,一眼就能认出是孩童拽着炭笔磕磕绊绊画上的。
黑色线条交错重叠,安娜伸手抚摸冰凉的墙面,指尖沿着线条摩挲,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但很快她联想到了公主现在的处境,心情又沉寂下去。
距离生日宴已经过了四日,公主至今还是下落不明。好在奥卡姆的人也没找到殿下,这至少算是坏消息里难得的好消息了。
余光刚好瞥见旁边地板就躺着一块遗落的树枝,顶端被火烧过,呈现出被碳化的黑色。
安娜捡起来,想了想,在图画旁边写了句:我们都会安好。
这只是一道美好祝愿。
放下炭笔后她叹了口气,却看见自己呼出了团白雾。深夜后气温骤降,阁楼内更是阴冷,安娜四处转了转,没找到什么保暖的衣物,只好把一些不要的且布满灰尘的地毯盖在身上,找了个角落抱膝坐下。
一旦静下来,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就开始彰显存在感。安娜皱眉忍受,祈祷着一切顺利。
尔多港房屋众多,教皇国那两人就算一起排查也不一定能在天亮前找到这里。而且就算一开始就跟踪了自己,在换衣和小巷里就应该被甩掉了。同时他们也绝对想不到,在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屋里,有一间入口隐蔽且被钉死的阁楼,想要发现这里,他们只有和安娜一样从窗户进入。可好端端的,谁会去爬楼?
除非神迹。
安娜心中默念,却不以为然。
神已沉睡是大陆人尽皆知的事实,教皇国虽然临近神所,却非但没有这个认知,还要将自己解读的理念灌输进旁人脑中。
她默默地合眼,感觉困意涌来。
……等太阳升起后,我再考虑去找些吃的。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之中,一直温柔照入室内的月光忽然消失了。
安娜半梦半醒,她仰头迷糊看去,就看见阁楼那失去玻璃仅剩空框的三角窗户外,有道人影站立。
……
艾丽娅还是忘不掉昨晚发生的事情。
火灾、刺客、父亲的自尽,世界好像在那时起开始错乱,荒诞得好似一场噩梦。
“用这些,换你的全部东西。”城外大道上两辆马车停在路边,御前骑士霍华德正与商人做交易。
商人有些不愿:“可这都是上等小麦!”
“那就用我们的马车和马再加上三枚金币,用这些换你的马车,包括那两匹马和货物。”
此时天色刚破晓,阳光还未穿透雾气普照世间,只有些许光芒朦朦胧胧晕开,眼前事物都还是那么昏暗,艾丽娅在马车内听着两人对话。商人显然被这架势弄糊涂了,霍华德面色不变,只看着商人等待他的抉择。
尤利塞斯从马车内探出身子,笑嘻嘻地说:“大人,我们这两匹马可都是好马,你要是不愿意反正后面也多的是商人,总归有愿意的。”
“可这、可这……”商人犹豫了,对方那两匹马当然要比自己好,甚至好很多!外行光看个头大小都能看出端倪,更别提对马稍有涉猎的自己了,而且三枚金币——老天,这可足以支付农户三年的富裕花销。他心中快速盘算着这车小麦的价格,又看了看对方大气整洁的马车,终于狠下心道:“好!”
双方就这样交换了马车与马匹。
当艾丽娅在霍华德搀扶下走出车厢时,商人缓缓瞪大了眼。
尽管面前的女孩戴着兜帽,只露出了小半截下巴和几卷浅金色的长发,但依然能让人猜测出她必定出生在富裕人家。
一位贵族。
可一位贵族小姐要自己的马车做什么?
商人看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马车朝着乡郊方向远去,满腹狐疑。
马车行走了一段路后,商人的身影终于看不见了。
“仅靠兜帽是遮不住的。”霍华德牵着缰绳,驱使两匹老褐马沿路小跑,严肃地说,“必须要用更好的法子,不然就算那群追兵喝了酒醉得东倒西歪,也能一眼认出殿下。”
尤利塞斯带着一贯的愉快笑容,后背依靠在车夫座上。
“当然,那商人的表情我也看见了。等到了乡下得让我去趟集市,我有法子让公主变成另一个人,让那些追兵瞪大眼睛贴着看都发现不了。”
尤利塞斯又为难地说:“另外,在城堡里作为御前骑士队长自然越冷硬越好,但到了外面,尤其是以现在的身份出行时,您还是随意点好,越随意越不惹人怀疑。”
霍华德闻言,僵硬地调整了下坐姿。
尤利塞斯说:“还有表情,您得笑一笑。”
霍华德又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个让人倍感怜惜的忧愁笑容。
说来也奇怪,当这黑发黑眼的骑士队长绷紧一张脸时,只会令人想起钢铁、城墙之类的事物,然而当他弯起嘴角时,哪怕顶着一头短短的黑发,却依然传递出某种异样的柔情。尤利塞斯视线下移,飞快瞥了眼霍华德,表情若有所思。
出于自己的经历,尤利塞斯不免对霍华德也有了个大胆猜测,但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
霍华德似乎察觉到什么,脸朝后方车厢位置偏侧一下,对着尤利塞斯作出个无声口型:公主殿下。
尤利塞斯明白对方的担忧,却摇摇头。
“我们能带殿下离开极凛城,脱离险境。”尤利塞斯低声说着,指了指自己胸口位置,“但这里的事情,再多安慰也没办法。”
心中的困境若要走出,只能靠自己。
极凛城是洛里里尼王国的王城。之前版本直接使用了“王城”这个词,但后续写到其他王国后就易显混乱,所以特意回来更改掉了[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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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血腥政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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