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廊下之家

第一章

殁贞三十年,早春时节,天气融合,乍暖还寒,正是亲戚走动来往的时候,在不满两万户人口的下州齐府的廊下有一户姓越的人家,其妻子封氏,因造了一间三进院落,宴请各路亲朋好友。

因廊下狭窄,遂在廊下陈设女眷宾客席面,在新院落设了外男席面,身穿梅红色绣袄,头戴金钗,手圈玉镯的封氏,忙张罗着请大家入席,因廊下除她一家,还另外三户,惟恐怠慢,封氏亲自去请,这边叫老姐姐,都来;那边招呼妹子,把你儿子一齐带上吃酒,实在是说话的一把好手。

封氏一桌一桌的敬酒,敬到邻居一桌时,便见挺着肚子,身旁有四五个丫鬟伺候,后头跟着几个端描金盒子的丫鬟,即使脸部因怀孕浮肿,却也抵挡不住其美貌,一身华贵服装,雍容华贵,乡下都是粗布纱衣,哪里见过这样的排场,那封氏手捧木杯,话未说完便致歉离开,急慌慌的进去收拾,对着那位贵人一脸谄媚的笑,奉茶请安无一不应。

桌上脸色各异,那穿着素色小棉袄的刘氏说着侬腔软调,一口流利的官话笑道:“来,大家吃酒,封姐姐一会子定会过来赔罪的,那时我们再罚她不迟。”说着哄着身旁乖巧的儿子,拍拍他的肩膀。

对面瘦成皮包骨的女子幽幽叹了口气,紧接着脸色黢黑的金氏不以为然:“自己是什么东西心里没数,上赶着巴结,都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不就想给那傻儿子娶个识文断字的好媳妇,那知州府里少爷小姐的丫鬟,就是配了小厮,也比她家呆鹅强的多!”

此话一出,顿时无人敢应,那金氏架起脚,拿着柳仗(牙签)剔牙,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儿子可是在齐知州私塾上学的!学究先生都说他日后是个可造之才,若不是学究身体抱恙,告老还乡,说不定我儿子早就中举,只怕这封婆子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金氏能说此话自是底气十足,她虽丈夫早亡,可她的女儿却十分争气,嫁给了齐知州的唯一旁系的贫寒之家,她的女儿进出知州府,下人们都得尊称一声容大太太。

桌上另两位人家都是农妇,哪里攀过这样高的亲戚,无一不是羡慕,溢美之词扑面而来,唯有瘦弱的柳氏与寡言少语的刘氏心里门儿清,她家姑奶奶只会围着人打转,献殷勤,没事混个几十两银子,不是什么硬仗(后台),只是齐知州念着几房亲戚,恐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说来说去都是攀附这齐知州。

刘氏见柳氏身旁无人,便问道:“你家光哥儿和墨哥儿怎么没来?”

柳氏拉不下面子,淡淡道:“他们有事不来了。”

刘氏见柳氏堵她话,也没说什么,忽地筷子掉地,忙弯腰起身拣去,这一刹那刘氏向他的独子点了点头,遂后刘氏又若无其事的吃起酒来。

齐怀砚收到母亲的示意,趁着空隙溜下桌,五六岁的小娃娃,况齐怀砚个子又不高,便没人发觉,他小碎步走进封氏的里屋,恰逢封氏出门寻他傻儿子回来,给齐知州的妻子越氏看看品行,配个府里的姑娘。

齐怀砚溜进去,小巧的身子站在越氏跟前,奶声奶气的夸道:“大姐姐,你真好看,就像阿娘书上说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如今阿砚竟见到真人了!”他的语气很慢却又不拖沓,说的真诚。

那越氏原本倚靠着绣枕小憩一会,闻声眼见初见个俊俏的小娃娃,虽是破布衣裳,也难掩其端庄的五官,尤其是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她让门外进来查看的丫鬟回去,轻轻捏了捏难娃的脸,笑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我竟未见过你。”方才封氏去找她儿子,这会子也快了,听闻她儿子被人打坏了脑袋,是个傻子,这孩子伶俐乖觉,脑袋里想着,一时竟不知道是谁。

“我……我也不知道。”齐怀砚傻傻回话,还咧嘴撒娇,又好奇似的问道,“姐姐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大呀?”

越氏笑了又笑,耐心道:“你该叫我叔母或是伯母,还有我肚子大是因为我有孕了”

齐怀砚一脸惊到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姐……伯母的肚子尖尖的,是不是要生个哥哥给我啊?我就想要个哥哥,可阿娘就是不给。”这一番流利口齿,处处都戳中越氏的小心思。

越氏一听此话,笑意更甚,之前的疲惫倦怠早已烟消云散,又无耐道:“傻孩子,哪里有生哥哥的,只能给你生个弟弟。”

越氏见孩子头低下去,似有不开心,又转圜道:“不过伯母家里有个儿子,明日让你认了他当哥哥。”

“好啊好啊!”齐怀砚激动地跳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越氏不觉更喜这孩子,想着若是哪个穷苦人的儿子,就认作干儿子。

此时外头越氏丫鬟领着刘氏进来,外头就听见人喊怀砚怀砚的。

“满屋子找你,死小子你进来作什么!”说着就欲动手打人,被越氏阻止了。

“原来是你的孩子,我竟忘了。”越氏见了刘氏,歇下认儿子的心思。

那齐怀砚适当的出现又时宜的消失,完全令人猜不出是事先设计好的安排。

刘氏道了个万福,因齐知州上头有个早夭的哥哥,所以齐知州排行老二,府里都称越氏为帖二太太:“二太太,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二奶奶多包涵。”

帖二太太端起茶,用茶盖轻轻拨动碗里的茶叶,呷了一口老君眉,冷冷道:“小孩子顽皮好,几时不见,你这儿子都这般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齐怀砚在刘氏身后静静的待着,刘氏笑了笑,又听帖二太太冷笑道:“你有好几个月都未曾来府里了,母亲愈发的念你了。”话里话外蘸着讽刺之语。

刘氏神色如常,只是笑着,二人寒暄几句,交代三月初三上巳节二太太大姐儿行及笄之礼,邀刘氏一家人都去观礼。

帖二太太本想赏齐怀砚几两银子,想了想,让丫鬟赏了半吊钱,之后封氏终于拉着他那呆儿子回来了……

齐怀砚瞧着封叔母的傻儿子,双眼呆滞,见人便傻笑,个子有五尺(166厘米)高,说话唾沫横飞,口吃,怪不得封叔母着急娶儿媳生孙子,想尽早延续香火。

还没见完就被刘氏给拎回屋子里了,虽入了春,可天气到底寒冷,屋里都点着炭盆,刘氏关紧门窗,又拿起钳子拨动廉价的黑炭,待拨旺了火苗,这才问道:“你是怎么跟二太太说的?”

“阿娘,你真聪明,二太太说的简直跟你说的一模一样!”齐怀砚稚嫩的童声惊讶,将事情经过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完。

刘氏点点头,将齐怀砚抱起来,换件干净的衣裳,小声道:“砚哥儿,你从小就懂事,这事千万别跟外人讲,知道吗?”

齐怀砚用力点头,小手环着母亲的脖子,疑惑道:“阿娘,这事能成吗?”

“能不能都看上巳节那日了。”说毕,便没顺着话说了,刘氏便让齐怀砚自个儿在床上看琴谱棋谱,她深知隔墙有耳,这廊下隔音本就不好,况且又不止她一户人家,事未成还是不必张扬,免的让人坏事。

陡然,木门外封伯母的大嗓门儿在外叫换刘氏,刘氏摸摸齐怀砚的耳朵,示意他乖乖坐好,刘氏披肩衣裳出门,翻出匣子拿出唯一的嫁妆——金簪。

齐怀砚看着手中的琴谱愣了愣,恍了恍神,掰着手指头算,他穿到古代已经五年了,这是一个新朝代,国号为贞,贞朝不论门第嫡庶,不辨士庶,确立“以文取仕”的原则,更是践行孔圣所说的“学而优则仕”,广纳名仕贤良,如今海晏河清,四海宴清,科举仕途更是达到了顶峰!

前朝以来,寒门阶级多担任一些低级官吏,如今不仅能够建功立业,通过举业,食君禄养亲,还能改变门庭,跻身新贵行列,入仕清流;寒门举子在清流官宦中的地位和份额急剧增加,对累世官宦,五姓七望这些世家大族却是致命的,门荫急速衰落,这其中的望族便有齐知州一族,只因他们是齐氏旁支,主家自身难保,便将齐知州一家分出来了。

然通过自身学识举业对齐怀砚这样的家庭却是极好的,齐怀砚在襁褓之中时,母亲精神不怎么好,每日都要同他这个小孩说话,他记得他的父亲与母亲是青梅竹马,祖父与外祖父,都是优伶,前朝乃至今,都对工商医巫伶人奴婢之家有明显的歧视,规定:“倡优之家、隶卒之徒、丐户、疍户、九姓渔户等贱民,不得应试。”

这一规定直到殁贞三年才取消,后殁贞六年又颁布了,他的父亲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直到取消禁令才能举业,他的父亲也很争气,一路靠到举人,直接改变家里的地位,还能免徭役赋税,之后替母亲脱了贱籍,不知为何父亲并未做官,只是带着有孕的母亲来到齐知州家坐清客,没过几年便走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他的母亲擅长雅乐棋艺,寡妇也不能常抛头露面,没有经济来源,家里只有一把老琵琶,全靠齐知州一家接济,他父亲虽是齐知州的清客,二人关系却是不一般的,是拜过把子的,原先齐大人只是一下县的县丞,只因他是同进士出身,仕途艰难,那年他父亲看中一位贫寒子弟,相貌不凡,只因文章写的过于激进,因每个县里的取童生都有定数,且又是小下县,份额更少,况知县大人收了贿,不愿换人,齐县丞当时有职无权,有心无力,若是奋力争取,恐得罪人,丢了乌纱帽,之后被他父亲说服,查出一童生贿赂考官,直接取消录取名次,便将那贫寒子弟录上榜。

县令被打了脸,齐县丞在其手下没少被耍绊子,吃排头,就在他埋怨自己糊涂之时,京师传来消息,说那贫寒子弟中了榜眼,寒门出了贵子,朝廷尤其重视,一路下来盘查才知道齐县丞慧眼识珠,齐县丞有一堂哥在富庶之地外放做官,其堂哥请了在京为官的同窗好友为堂弟上奏,因齐大人每年考绩都是优,且除了县令,他与其他同僚关系不错,又闻是金陵城越县令的女婿,就这么兜兜转转,最后齐县丞从下县县丞升任到一上县的县令。

齐大人能以同进士出身升迁至县令,就如同小妾被扶正一般,在仕途上迈过最艰难的一步,又有堂哥的提携,日后的路便平顺了,一直升到如今朔州这下州为知州,其堂哥外放回京任正四品的知府,在京师任京官是许多官吏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地步!

他娘刘氏想让他在知州府念书,其一是省了家里的钱粮,茶饭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其二是知州府的先生告老还乡,说是齐大人的堂哥要请一位鸿学大儒,出身翰墨诗书之族的先生,这是外头县学州学都没法子比的!

刘氏掀开幔子进屋,齐怀砚见其头饰少了些,刘氏吃了口茶,拿下他手中的书,道:“砚哥儿,娘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觉着你封伯母邀我去说什么?”又到了刘氏每日一问,与产婆术颇为相似,启发人思考。

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儿子不知道,左右不是什么好话?”封氏的丈夫越青,祖上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因贪图越家的势力,联了宗来投奔,几番周折被二太太安排在廊下住着,他们有一儿子越贞,今年十五岁,当成宝贝疙瘩,捧着供着,十分聪明,因从小被骄纵坏了,又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学,日常讥讽嘲笑县学的人,被人打破了头,便痴傻了,夫妇二人忙着给儿子聘妻;越青是个小小的童生,苦读多年,依然没有寸进,平日里靠着抄书写字为生,那封氏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最喜占便宜,最厌别人占她的便宜,那三进的院落听说也是封氏夫妇仗着二太太的威势,强行压了不小的价格才谈成的。

“你封伯母是来向我借银子的,她的弟弟在外头吃酒赌博,欠了不少银子,债主来讨债,放话凑不足五百两就剁了她弟弟的手。”刘氏似乎早就知道,又给齐怀砚用手比了个三,向他说借给伯母三十两,“她三姊妹只有这一个弟弟,她是长女,以前穷的揭不开锅,家里人养不起这么多孩子,本想将她卖进员外家做婢子,这弟弟死活不肯,便将她二妹妹卖了,她自此也很疼着弟弟,连带着外甥外甥女也很关心。”

二十两就足够一个贫寒家过一年了,何况是三十两,算起来也算是齐怀砚全部的家底了。

原以为齐怀砚会心疼银子,没想他却忍不住问别的:“阿娘,你怎的知道别人家这么多事啊?就连府里他们家……”

还没说完,刘氏便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多说,又道:“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纵然有个万一…又是邻里乡亲的,能帮便帮罢,况又是借的银子,如今律法严明,还能不还不成?别担心,你束脩的钱我留着呢。”还有一则是为齐怀砚的将来,刘氏没有明说。

刘氏这算是给齐怀砚解释一番了,刘氏这么做自有他一番道理,从他穿越至今,刘氏秉性都是温柔敦厚,邻里乡亲,就连齐府里的老太太都夸赞,这是一种手段,有时候不争便是争,凡事都给自己留条后路,每一步都踏踏实实的,走一步往前还要看三步,这些都是刘氏教给他的。

齐怀砚意会,刘氏觉得他进入齐府私塾定会引发妒忌,这是提前做好准备,别人欠下人情,说明他读书的事没有十成的把握便也有七八分。

廊下四户人家,只有他家门庭来往多些,刘氏几乎同很多人都相处的来,便是与一些男的来往,旁人也不会多嘴,但他母亲还是很谨慎,几乎不与任何男人有任何牵扯,就怕被别人抓住把柄,拿了错处,这廊下也是暗流涌动;本是各自背后都有神仙。

伶人规定那段出自中国科举制度通史

同进士出身小妾扶正那段是出自《金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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