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及笄之礼

第二章

齐家主家祖上是勋爵人家,一大家子人,做事铺张奢靡,丫鬟婆子小厮又多,爵位一降再降,齐家各旁支都分了家,其中便有齐知州的曾祖父这一脉,日子越发艰难,一家子都是娇生惯养的,一没本事二没能力学问,坐吃山空,待到齐知州父亲一脉,娶了两个会管家理事,会生火做饭的儿媳,才略略舒服一些;曾祖父与曾祖母相继去世,只留下两个儿子儿媳。

有一年闹饥荒,正好大房齐朔斌妻子诞下一儿子齐环楼,遍地都是灾民,吃黄土树皮树根儿,哪有营养奶孩子?那齐朔斌日夜做活,最后也没了,只留下齐环楼与枚氏孤儿寡母,枚氏日夜辛劳,身子终受不住,临死之际将儿子送去自己亲姊妹膝下。

二房齐朔翰与其妻子方氏过的略略比大房好些,齐朔翰在一姓詹的清流人家坐短工,妻子方氏多受府里老太太喜爱,这膝下才能养了两子还不挨饿。

枚氏家里是务农的,他儿子齐环楼终究是齐氏血脉,方氏夫妇二人多有惦念,时常挂怀,一次亲去探望,未提前打招呼,亲历其境,方氏老泪纵横,那齐环楼全身上下哪有半块好肉,倒是亲家小姨儿子养的膘肥体壮,三个齐环楼也比不上。

方氏当场闹翻,对那家人羞骂一顿,什么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脏心狗肺的白眼狼等等一骨碌全倒腾出来,那家人脸面挂不住,直骂那齐环楼丧门星,恩将仇报,两家足足吵了一日,若不是保长乡绅一番劝慰,做和事佬,恐远远不止。

两家老死不相往来,方氏咬咬牙将孩子养在自己膝下,好好的孩子没的给人作践了!还未过一年,方氏大儿子染了风寒夭折,齐环楼被邻里说了不少腌臜话,什么灾星,克死了堂哥;方氏充耳不闻,依旧一心一意待齐环楼,如亲生儿子一般;儿子齐环帖吃什么穿什么,齐环楼也一样,从不厚此薄彼;没几年方氏生下一个幺女,家里吃住花销越发吃紧,方氏的丈夫为了多赚点银子,连日做活,来日还要服徭役,最终活活的累死,紧接着方氏的幺女也夭折了,各种坏事接踵而至,是个男人都压的喘不过气,何况是个女子。

楼哥儿和帖哥儿两个孩子年纪也一年大似一年,也该到发蒙读书上进的时候,偏方氏家里吃紧,嫁妆当了又当,也没了几件,差不多只够供一个孩子发蒙,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方氏怎么舍得?詹府的人给她支个招,手心手背都是肉,却也会分主次上下,究竟是手心肉疼?还是手背疼呢?世人又常说十个拇指有长短,又说人心隔肚皮,长子就应该体谅幼弟,说着孔融让梨这个烂的不能再烂的故事林林总总不尽期数……

方氏却不这么认为,她宁愿苦了自己也绝不苦了孩子,她下定决心去詹府当奶母,一个大家闺秀女子做这种事定是会被万人耻笑,可方氏却愿意如此,可见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因詹府老太太多照料,谋了好去处,给詹府太太独子当奶母,她虽进府伺候公子,却并没有为奴,还是个自由身。

就这么熬油似的熬过一年又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齐环楼赐进士及第,二儿子齐环帖赐同进士出身,恰好那年詹府败落,方氏回家,方氏多年媳妇熬成婆,被许多人羡慕,生出两个好儿子,以后可以享清福了。

听闻齐环楼中了进士,那些瞧不起他的亲戚均投奔,齐环楼态度冷淡,只有对二叔母齐方氏,恭敬有礼,一有什么新鲜玩意都一股脑不要钱似的送去,逢年过节送的大礼更是不计其数。

齐环楼娶了妻子还特地将齐方氏接去繁华富庶的扬州,坐于上堂,如同亲母亲一般受夫妻跪拜礼;齐环楼外放任期满后,便入京为官,短短几年,便有如此作为;齐方氏二儿子齐环帖远远不及,不过好在有堂哥齐环楼的助力,无论是娶妻聘妻,亦或者升官考绩,都是齐环楼为其打点。

如今在京师任知府,便立即修书一封请齐方氏去游玩,又将齐方氏的大孙女儿语姐儿借去小住几日,由齐知府的妻子郑氏挑一门好的亲事嫁;接着又想将老太太的孙子们去京师上学,既增长了见识又有名师指点。

上巳节这日,便有出身于五姓七望之家的郑氏为语姐儿亲自簪笄,齐知州一家也是很有面子了。

郑氏来朔州便有三件事,一件是及笄礼;一件是带堂侄女齐语进京安置选女婿;还有一件便是商议几个堂侄上学之事,这些都是她夫君特意叮嘱的,如今京师都赞誉他们夫妇二人贤孝高洁,侍母至孝,至纯至善,算是朝堂之上的一股清流,颇有几分威望。

齐怀砚与刘氏早早穿戴整齐,衣服虽然素净却又不失体面,又不会喧宾夺主,这便是刘氏厉害的地方,他们先去齐老太太房里问安。

齐老太太年事已高,常常会眼花糊涂,因早前没个女儿,落下一块心病,动不动念叨着珠儿珠儿,齐怀砚的母亲与那齐珠有七八分相似,便将他母亲认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齐老太太屋里朴素雅致,齐怀砚一进屋里骤然感觉春天般温暖,浑身毛孔舒展,贴身的夏妈妈打开云蝠纹鎏金熏炉,拨了拨炭火,拨的旺火苗复又盖上,只见炭成霜白色,不见其烟,应当是二两纹银一斤的银丝炭,齐怀砚第一次进府,才知道府里府外过的日子差距如此巨大,不过母子二人脸上具未显。

又见下头用攒金绣墩坐的便是那日吃酒,眼熟的丽装女子,上头的齐老太太鬓发如银,手握着一个珐琅掐丝的铜胎手炉,齐老太太将手炉搁置在红漆木四方桌上,极有眼色的夏妈妈收起来。

齐老太太这才招呼刘氏,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珠儿,珠儿,快过来,你回家这些日子,也不来看看我老婆子,怕是嫌我老婆子眼花耳聋了。”

刘氏带着儿子先向齐老太太问安,又向二太太道了万福,刘氏便娴熟的端着小杌子坐于老太太身边,笑道:“托老太太洪福,这几日大好,前些日子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如今好了这便立即赶来了;老太太可别嫌我才好。”说着如小孩一般撒娇,替老太太捶腿捏腿;丝毫未看见二太太僵硬的笑容。

老太太一听,急急道,“是什么病?要不要紧?可曾见过大夫?”一连串关心体贴,宛若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又向下人招手,“夏妈妈,去库房里拿些上好的燕窝银耳,对了,前些天楼哥儿夫妇不是送了一只百年老参吗?也拿出来给她补补。”

刘氏忙忙止住:“也不是什么大病,这会子已经好了;只是感了几日风寒,吃几副药的事,何必这么兴师动众,老太太呀,不如留给二太太罢,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可得补补;今日又是大姐儿的及笄礼,满州县哪一个不说语姐儿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赛貂蝉,貌比西施的;这都是二太太的功劳,这次怕又是哪位神仙托生在肚子里了。”顿时说的一阵哈哈大笑,凝固的气氛骤然化解。

二太太听着堂哥夫妇送的人参,手帕紧紧绞在一起,手背上根根青筋浮现;听着话题转移自己身上,顿时端坐着微笑;齐怀砚觉得有些像小学生提问被点名,是那种希望博得老师关注,受夸奖被别人捧着的小学生。

老太太这才反应过来:“是我老糊涂了……”说着宽慰越氏几句,复又想起什么,忙招呼齐怀砚近身瞧瞧。

拉着齐怀砚左转了个圈,右转一个圈,皱了皱眉,立刻道:“夏妈妈,之前几个哥儿不是用楼哥儿夫妇送来的湖缎做了新衣裳吗?我瞧这孩子跟词哥儿身量差不多,去拿几件衣裳来。”夏妈妈说是,便吩咐得力的丫鬟去拿了衣裳。

刘氏还想再说,老太太却不容置疑的决定了,之后又问齐怀砚今年几岁了,有没有开蒙上学,十分关切,齐怀砚都一一如实回答。

二太太越氏听到开蒙心中便暗觉不妙,果然老太太便说:“你一女子,在外不容易,还要养孩子,着实辛苦,州学县学又离家太远,不若就在我家私塾念书罢,恰好陪我几个孙儿作伴,你也能时常过来陪我说话,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那越氏直接咬碎一口银牙,脸色难看的紧,偏老太太是她婆婆长辈,只能干巴巴看着。

齐怀砚忙跪下叩头,按照事先演练好的,再多加润色一番,慎重道:“承蒙老太太厚爱,只是我是个不聪明的小子,哪里有这么大的脸面,若进了学堂,没个本事考取功名,反而丢了府里的脸面,丢了老太太屋里的面子,我只需识得几个大字便可,若没出息,将来出去做工种田就成了;若有出息,娶个好媳妇儿,那也全是老太太的恩慈;母亲的功劳。”

二太太忙扶着肚子插话:“母亲,这小子说的也有道理,若学的好那还成,若不好那咱们府里的脸面都丢光了,凤凰窝里竟然出来个鸡蛋;若母亲真喜欢,也可以给哥几个身边做陪读的书童,你巧这小子口齿伶俐,咱们正愁没个贴心的人给孩子陪着呢。”一番话语竟挑不出错儿,哄着老太太,抬举起齐怀砚。

齐怀砚却深知这是个坑,乍听主意很好,实则是让他为奴,入贱籍,再也不能科举,这也掀开了刘氏的一层伤疤,那优伶之女就像一个烙印,永远无法抹去!

只听老太太扶了扶青赭色的抹额,斜眼看了看二太太,愠道:“住口!这种话也可以混说的。”

只说几句,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夏妈妈赶紧过来替老太太顺背,又捧着参汤给老太太平气,二太太立即恭敬地站着,身子微微发抖。

刘氏扶起自家儿子,便跪着咽声道:“都是我的过错,让主母和老太太伤了和气,砚哥儿读不读书要什么打紧的,没得为几个外人伤了一家人的和气,况廊下的柳嫂子,封姐姐都有子嗣,若外人议论起来,反倒失去了体统,老太太待我们好我们是知道的,来日粉身碎骨也难报。”

适才齐怀砚的“好媳妇儿”便萦绕在老太太心中,挥之不去,如今刘氏的“柳嫂子”便如同一剂猛药,让老太太醍醐灌顶,当场下了决心:“都别说了,待学堂开学,便让砚哥儿去上学;廊下的封婆子儿子痴傻就不来了,为怕外人说闲话,说我们齐家厚此薄彼,便让柳氏……”说完老太太顿了顿,沉吟一会儿,“她的小儿子墨哥儿也一同前去罢。”

又令夏妈妈扶刘氏起来,细心的会发现那夏妈妈一抹喜悦转瞬即逝。

刘氏和齐怀砚又跪下叩头,几人一时流下泪来,被旁边的夏妈妈提醒忙止住,笑道:“这是高兴的事儿,不怕,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越氏也深知此事无法再该,也宽慰起几人来,她非常瞧不起刘氏的出身,一番劝勉祝贺的都是对齐怀砚的。

“你也有心了。”老太太将果碟给齐怀砚吃,又重新向齐怀砚介绍越氏,让他叫伯母。

齐怀砚那双明亮的眼睛如同宝石一般,嘴里吃着水果,嘴唇上还有果渍,上下|翕|动奶声奶气道:“我认识她,前些日封伯母家见过,不过这几日没看到,太太好像瘦了不少,肚子也比原先小了些。”

若不是齐怀砚是个五岁的小孩,下人哪敢置喙半句主母的不是,就连齐母贴身的夏妈妈也不便说,说不得就卷入了妻妾争宠的炮灰;齐怀砚还是忍不住震惊,那二太太的身段果然消瘦许多,下巴瘦的能戳死人,一环扣着一环都与刘氏所说的大差不差。

齐母年迈,眼睛早已不复从前火眼晶晶,哪里就注意过这些,只见瞥了眼夏妈妈,夏妈妈低声附耳,老太太挤出一丝笑容:“帖哥儿媳妇儿,你近来忙活大姐儿的及笄礼也累了,又是个有身子的人;先下去歇歇罢。”二太太福了福身子便离开了。

彼时郑氏也进来看看老太太,郑氏温婉大方,一副大家子女风范,二人交谈问好一番,那郑氏更是对刘氏一个眼神都未给,郑氏说笑几句也离开了,齐怀砚因房间太暖和,忍不住眼皮阖上,睡着了。

夏妈妈替齐怀砚盖好被褥,待给刘氏与齐母上好茶,便屏退屋里的丫鬟婆子,稍后自己也阖上门出去,她知晓二人要说贴心的体己话。

齐怀砚睡的浅,朦胧的听着二人的对话。

“这些年,我替你寻遍好人家的,你都不满意,现下我老婆子又找了一个极好的男人,他是个鳏夫,家里置了薄田几亩,上头还有个老夫亲是个穷秀才,正找不到合适的人做儿媳。”老太太道。

刘氏笑了笑:“老太太的苦心我怎么不知,只是我不愿改嫁,嫁的好还好,嫁的不好便是活受罪了。”说完有些讥讽的自嘲,抿了抿茶水解渴。

“你如今还年轻,不知道枕边人的重要性,你的身段才识,挑花了眼才是,又何必委屈自己蜷缩在那个逼仄的小屋呢?”老太太又关切道,“女人比不得男人家,你素来是个聪明的,焉不知女人这辈子靠的便是父兄、夫君、儿女;你无兄弟,只有一个儿子,你又怎知他不是同齐举人那般呢。”

齐怀砚听着母亲没了动静,隐隐有哭泣之声,复又听老太太道:“我知道你不习读书人,可世上之人也不会都同你夫君那般,也有那求取功名官至一品的好男人……欸,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想清楚最好不过,不必在一根绳上吊死,也不必把赌注压在你儿子身上,万一是个不争气的,岂不毁了你半辈子?”

齐怀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原来竟然还有这种隐情,他还未细想,只听扑通一声!

刘氏跪下,哽咽道:“老太太费心了,我只是一贱籍女子,就算想家世家大族,也只不过能做贱妾,老太太的良苦用心我怎能不知?只是我心里越不过那层坎,喝酒狎妓,哪一个男人不喜欢,那些人男人惯会表面装样子,日久天长还不是忍不住?我如今这般便很好了,何苦再压宝赌一番。”

二人一番陈词,互抛泪珠,齐母命刘氏起来,自己也拿手帕拾泪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我还能护着你们母子,我年纪也起来了,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倘若我有个万一……”

齐怀砚心中也感概万千,这是父权社会,男尊女卑,刘氏想嫁官宦世家为正头娘子绝对不可能,而士族之下的,无非是山上的樵夫、种田的农民、市井的下三滥……他们一辈子嘴上保证自己如何如何,可那种大男子主意根深蒂固,他总会忍不住,不比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们的教育很贫瘠,左右都不是什么好去处,造成了如今的境地。

思绪飘然之际,须臾,只听外头的夏妈妈道:“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请您去宴厅,一会吉时便到了,请您去观礼……”

“天有不测风云……未审明朝穿不穿”出自《金瓶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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