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孟维桑这时折返回来,白霜序顺势告罪:“我家少爷醉了,还望公子海涵。”而后连拖带拽,把位置让了出来。
一阵风带过,宋灏醒神,就见孟大公子拱手,朝众人道:“失礼失礼,今日俗务缠身,无法作陪。白日还长,久坐院内无趣,趁着今日好风光,孟府安排了一出游戏,不知诸位公子可有兴致参与?”
“日前,我在城南坊市内放置了一柄南海玉如意,价值千金;又在东北的绿水台藏了一只琉璃塔,虽不足金,但塔身乃公输府的巧工所铸,据说有八十一变,生在奇异。我这里有‘春夏秋冬’和‘梅兰竹菊’四种锦囊,诸位可取,按序拆阅即可。”
草甸上的细雪慢慢化作白露,亭中的公子哥儿被阳光晒得惫懒,正想活动手脚,顿时来了兴致,叫嚣着:“若找着如何?”
“先取者得。”
“好!定要叫你小子出出血!”乌稚大步跨出,摘取了指引琉璃塔的“梅兰竹菊”锦囊,一时观望的,想凑热闹的,便靠过去扫了一眼,线索都比较简单,随即簇拥而去,就当提前踏青。
也有人问能否两个都看看,比较之下,还是选择了绿水台。
绿水台背靠青山,风光怡人,而坊市杂乱,龙蛇混杂,这一群世家子最不缺的便是钱,即便囊中羞涩,也自命清高,不肯沦落俗尘,倒是奇物,错过一次,十年也难得机会。
宋灏眼前一亮,也不回客厢,把行囊托付给红蓼姑娘,一手抓锦囊,一手拉白霜序,就往商市去。
郭澜起先也想随大流,可看宋灏“与众不同”,便连自降身份也顾不上,抓起“春夏秋冬”便追了过去。
余下的人多少都有些心动。
“天驷兄呢?”
“你们去吧,我已有些微醺。”他手握着宝刀望古,目光却在宋灏和郭澜离去的背影上流连。
孟维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眉头皱成一道沟壑。
他们竟然没选绿水台!
很快,府内的客人便走空。
离开花园的孟大公子径自往前厅去,心始终不落地,步子迈得快,身后的家仆险些跟不上,正当他要转进厅门时,忽然停下,厉声密令:“派人留意,不要打草惊蛇,一切按计划进行,事后……我来顶。”
——
东南面的坊市,有一间云台茶社,不少好饮之客前来,只为一品龙团。茶社的左手方还有一酒家,百年五代酿酒的手艺。两家店后,一墙之隔,邸店林立,专供商人卸货休息,再往后便至市外,但筑有高墙,一般人无法飞跃。
几个婆子在附近的水渠帮商队洗完衣服,正在牵绳挂晾,与商家紧邻的半墙上跳下个人,像是极度怕冷,外衣裹紧,贴着墙根飞快地走过,手里拿着半只啃过的烧饼,饼上沾染黑点,却不是芝麻。
商市内道路纵横,有数个“十字”,途径每个路口,他都会仔细观察,碰见市亭守卫,则立马返回。当他走近货栈时,外间人头攒动,忽然拥进一批江湖人。
那人压低帽檐,凶狠如狼的目光隐在影子下。
难道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的?
——
岁朝方过,街上依旧人多拥堵,牛车车身笨重,只要超过两辆并向行,便腾挪不开身,宋灏直接选择步行。
长街上不时传来叫卖吆喝。
这时节,一些从南而来的商人,趁人多售卖翡翠与菩提子;一些幻人则当街表演都卢寻橦;还有来自狮子国的僧侣,摆坛讲经。
十字街中心那棵大榆柳下,弹琴的洞蛮与吹笛的越人拢聚一道,白胡子老头抄着手坐在火炉旁,从没去过草原,却在绘声绘色说草原。
“那狼会出痘,就跟人发天花一样!”
酒郭旗枪下,盘腿坐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闭目听书的他忽然睁开眼,左肩一耸,右肩一滑,随后在阳光下抓起虱子,手腕上系的五色丝在风中招展。
白霜序脚步慵懒,故意停下来听,宋灏拉着他走在前头,反倒非常积极。
“你要那玉如意做什么?”
“我,我……”宋灏支支吾吾,“给你的。”
“给我?”白霜序指着自己,很是惊奇。
“给你,作盘缠。”
其实这话不假,但也并非实话,宋灏第一次出远门,经验不足,且当初又谢绝了母亲的接济,带的钱财并不多,若是祝寿即归,自然是够的,但若两个人远行,手头则着实有些拮据。
届时用那玉如意兑换些货银,便可补上这缺漏。
两人进入坊间,发现江湖人三五成群,跟约好似的往此处汇集。才意识到这个游戏的参与者并不只限于府邸里的那些人。
宋灏四处张望,道:“你说,会不会是孟府没有料到来了这么多江湖人,怕聚众闹事,才想出这么个点子,分散众人的精力,又不会有失招待?”
白霜序没着急下结论:“先看看再说。”
人多免不了推搡,脚踩脚,肩碰肩,宋灏无碍,但郭澜就不一样,他跛脚,被人一撞,脾气上头当街喝骂,将人骂个狗血淋头。
“长眼睛不用,不如自戳双目!贱民!”
对方看他穿戴,又是个一瘸一拐的残废,懒得计较,拂袖而去,但郭澜却像受到侮辱,竟然抡起扶风拐要动手。
宋灏想要帮忙,白霜序头也没回,揪住他的大臂,将他拽过街角。
万寿只有一间商市,如明珠镶嵌在闾里之中。第一个锦囊写明位置,第二个锦囊言明时辰,藏宝的人自西一门入,东三门出,用时半个时辰。
两人大致锁定范围。
商市中有水渠分割,水路费时,首先被排除;还有些夹道暗巷过不了人,也被划去。不穿屋,不过堂,锁定的线路只三条,再找到交汇点,以此划定区域。
附近一带多是邸店和油米日用店,店小而多,人也杂。
随后,白霜序带上宋灏,先简单沿着路线走了一遍,一来他们都不是本地人,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二是许多细节需要走动才能知晓。若是藏物,可能在某个店中,亦可能在某个人身上。
他随即解开第三只锦囊,果然印证后一猜想。
想想也是,若放在某一地点,在不扰民的情况下,若是无人看管,易被人顺手牵羊;若是暗中派人盯梢,又容易被江湖人发现,极快结束游戏,当是趣味。而人持有,变动大,难度高,还能保万全。
白霜序又去拆最后一个锦囊。
宋灏见他不仅磨蹭,对一眼就能读懂的字条反复瞧看,又望见其他人紧锣密鼓搜寻,心里慌张,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被冻红的脸还显出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他们都往那边去了,可别被捷足先登,你不想要玉如意,我还想要呢,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白霜序不为所动,冷笑一声:“孟维桑设下这游戏,有一半人都是被他当傻子玩的,你想加入他们?”
宋灏被他的嘴毒噎住。
白霜序脚步骤停,忽然微微一笑:“谜底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抬头。”宋灏仰面,两人此刻正站在东三门里侧,抬眼就能看到通向东城门的大路。
远处响起浑厚的钟声。
宋灏不可置信:“我们,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
算上从孟府出发的时间,排除漫步观察的时间,实际上穿过闾里到商市,走完最核心的区域,需要至少半个时辰。
白霜序眉头一紧,发现第一个疑点。
虽然时间大致吻合,但人进来就不必再出去,何必留下“西一门入,东三门出”的字样?只是迷惑性线索,还是单单只是用来缩小区域范围?
如此一来,恐怕最后一个锦囊有关键线索,他赶紧把字条拉出来。
“七尺五寸。”
身高么?
这个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但也可能是个高挑的女人,不过后者会更惹眼一些。
宋灏望着消失在街角尽头的游侠大部队,认命似的叹口气:“樨哥,你怎么想?”
白霜序打了个响指,说:“去打听一下。”
“这能打听到?”
“临近上元节,白日里坊市人多,很难在窄路上跑起来,夜晚宵禁,有人跑动必然动静不小。孟维桑如果没有说谎,真藏了一柄玉如意,最终目的是让人找到讨个好彩头,那么不会派出轻功绝世的高手,找几个看店的老头问问,他们睡觉一般比较浅,又要照顾生意,有风吹草动都会注意。”
宋灏如得敕令,立刻行动起来,可一连问了好几个,都说没有异常,最大的异常就是城中来了许多南武林的游侠,全是去给孟府拜寿的,他活了几十年,郡县州官上任卸任如走马,还是头回见到如此盛况。
一无所获的宋灏,像被冬月的冷水浇头,没了热情。
“等等,小兄弟,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刚才搭话的油铺掌柜叫住他,“异常没有,倒是有个有些异常的不异常。”
“说来听听。”白霜序插嘴。
掌柜的说:“昨晚睡得迷糊之间,似乎听到有谁喊了一声捉贼。”
宋灏不以为意:“不就是招贼。”岁朝人多,再过几日又是灯会,商市富商游客聚集,偷儿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
白霜序闪身到背老头后,趁他说话的间隙,朝里屋探头。
这间油店铺面不大,他借着微薄的光线,就着半截门帘下露出的地板,估算里屋的大小,随后背靠窗户,支开一条缝,向外看。
外面是一条小巷,尽头连接主路,如果他们记错,那条路从西一门入必会途经。
白霜序沉声道:“是不异常。那异常在何处?”
掌柜的迟疑,许久后才不甚坚定地开口:“早晨起床,左邻右舍皆不闻动静,小老儿怕是在做梦。”
“捉贼?”
宋灏同白霜序对视一眼。
若是孟府办事,不至于夜晚出动,即便夜行,也不该公然挑衅王法,更不该敲锣打鼓喊捉贼。
实在古怪,像说书爱讲的恐怖山野故事。
然而,白霜序却对他点了点头,床铺与店铺的位置,确实能够听到小声的交谈,前提是真有人通过。宋灏对身边人深信不疑,立刻冲出店门去看,横纵十字街口,有几个贩子站得笔挺,丝毫不在意眼前的货物。
白霜序已经退了出来,宋灏默然紧跟,两人走到一间磨房背后连接水渠的平台,在那里将线索重新拼凑。
锦囊除了最后一只,给的都是时间和地点。
假设藏物……
假设藏人……
假设,这些都是幌子……
白霜序捡起树枝,就着渠边软泥写写画画,时不时背诵刚才走过的路,最后锁定一处地方,就地画了个圈。
那里,是一间染坊,两进院落大小,前庭做买卖,后院染布匹。
宋灏在前,白霜序低头在后,两人假装走错的商客和仆役,混进院后,慢慢穿过晾布的支架。
此时日头渐西,阳光不如先前炽烈,随着影子移动,寒风掀起帛布,露出一双腿,脚步声同时靠近,宋灏走出支架时侧身,仍然晚了一些,撞到一个抱着彩帛匆匆而过的人。
那人甚至没等宋灏开口,已经头也不回跑向大门。
“这人……”
“去里面看看。”白霜序敏锐地追过去,那人却闪身入街,混入行人之中。
若真是染布坊的学徒,看见外人进入后院,怎么可能一句话不说,放任人在商铺机密之地乱走。
宋灏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
“快看!”
他指着一只大染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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