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序探头看去,靛青的染缸中,漂浮着一层棕褐色的葛布,冷风吹起涟漪,波纹中慢慢浮起斑斑血迹。
那是一个人,躬身向下被塞进染缸,刚死没多久。
“刚才那个人……”
宋灏反应过来,下意识抽刀,冲了出去。
白霜序把尸体侧翻过来,看了一眼伤口,一反常态想劝宋灏不要趟浑水,然而出门急转,就在巷道中撞上郭澜。
他们最后一次相遇,是白霜序带着宋灏四处打听,尽管有意掩饰,但没能逃过郭澜的眼睛,他以为是那个怂包掌握了线索要诀,所以也在这一带转悠打探,好胜心驱使他一定要抢在宋灏前面找到玉如意。
至于玉如意本身,根本不重要。
郭澜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脚步声,撑着扶风拐回望,凌厉的目光骤然平和下来,那是一个抱着布匹狂奔的人,不知是要赶着去给哪家上货。以他的作派不打算让路,但刚才同人吵架,耽搁太多时间,这些贱民还不至于和宋灏相提并论。
于是,他僵硬侧身。
谁知一抬头,就望见宋灏冒冒失失跟在后面追,他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几乎本能地将拐杖扫了出去,喝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其实,他的心里已有七八分主意,认定此人就是藏玉如意的人,立即动手抢夺。从小到大母亲就教育他,他这个残废样子需要比别人更强,才能得到父亲的青睐,才能跻身高门,得到赏识,想要什么就去抢。
郭澜露出扭曲的笑容。
何况抢的还是宋灏的,这种事他是真的干得出来。
现在不是顾及个人恩怨的时候,此恶獠杀了人,就在刚才,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明日就是孟放大寿,混在商市身份不明、意图不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宋灏年轻气盛,哪里容得下滥杀无辜,目无法纪,便持刀剑劈砍横刺过去。
两人合力,拿下人不过眨眼功夫的事,但郭澜暗中排挤,三人缠斗竟是连过数招也未分出胜负。
白霜序一见这架势,想起郭、宋二人先前的龃龉,心思一变。这乍一眼看,是冲过去帮忙,暗中却脚步变化,一时帮宋灏格挡,大呼小心;一时又作出拉偏架的样子,嘴里说着别多管闲事,但身体却挡住郭澜,故意让他过不去。
招式落空,那人没急着走,反倒看出他们三人不和,拔出匕首反击。
“蠢货,让开!”
郭澜咬牙切齿道。
白霜序余光瞟向短匕的刃口,忽然矮身:“是你说让的!”
郭澜还是应对宋灏的招式,未下狠手,却没想到那杀人犯出手毒辣凶猛,干吃了一招,竟被打退三步。
颜面扫地,郭澜动了杀心。
白霜序假装吃惊,赶紧去赔礼,嘴里喊着“郭公子恕罪”,心里却想套他与这人纠缠。但宋灏却在这时持剑切了过来,两只眼睛深深凝视着他,白霜序只能作罢,敛起夸张的表情,把他手臂强压下去。
“他其实也挺可怜的。”
白霜序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二话不说,反手拉住宋灏的胳膊脱离战斗,往反方向跑。宋灏边走边说:“表哥以前人不坏,对我也很好,但他的足疾已成心病,且三姨历来对他太过严苛,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提到“三姨”时,他的咬字极为不自然。
白霜序问:“只是这样?”
宋灏默然半晌,苦笑道:“郭孝安一开始求娶的是我娘。”
“郭澜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三姨江有梅年轻时与同胞兄弟离家历练,回来后深受刺激,性情大变,我娘说,她是痛恨自己无能,没能救下胞兄,致使其客死异乡,后来一心想在江家有大作为,更想方设法攀附上太原郭氏。本以为自此风光无限,但诞下一子却是个跛子。”
“其实我们从不拿表哥的身体开玩笑,但总有闲言碎语说这是她的报应,后来她就记恨上我娘。”宋灏心情复杂,“我娘中蛊之后,我也想过江家,但我考虑得更多的是父亲为官过于正直而得罪旁人,却从没想过人心如此歹毒。”
话说到这儿,宋灏忍不住向后张望了一眼,郭澜并没有跟上来。就在他担心战况时,白霜序脚步一止,宋灏仓促回头,发现那个染坊杀手居然甩脱了郭澜,并从另一个方向冲出来,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真是倒霉到家!
这附近已经远离油米铺,多是些手工作坊,院落占地大,人少清静,刚才在街上扎堆的江湖人是一个也没看到。
白霜序盯着前方,不敢松开宋灏的胳膊。
杀手身上血腥气极重,但凡老手,都无法无视那种不要命的眼神,这人武功未必多高,但却像吸血的水蛭,一旦沾上,甩都甩不掉。
但盖不住宋灏正义凛然,反推了白霜序一把,又冲了上去,白霜序“嘿”了一声,只得上前帮忙。
杀手招招狠毒致命,数十招吃力应付后,眼看合力将要拿下,他忽然一推袖口——
“小心!”
白霜序把宋灏的头强行按下,一阵白光飞闪,附近院墙被打得飞沙走石。
宋灏看呆了眼,便是白霜序也怔然一瞬,倒不是这暗器有多罕见,而是它的弹射方式与威力如此熟悉,两个月前的夜里,在岩山寨附近,那个富商就是这么死在他的眼前。
迟了一息,没有实战经验的宋灏叫他捉过去,手臂格挡时被划了一刀,白霜序回神,一掌推开扑至面门的第二招。
“樨……”
生死搏斗前,从前那些拆招都是过家家,他心生恐惧,有了三分退意,但白霜序已然切了过去。他并不知同伴如今的功力深浅,两人也没有全力互搏过,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其脚伤未复,不禁担忧。
若要麻痹敌人,至少得让他不要那么拼命。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宋灏急中生智,深吸一口气,喊道:“我们跟刚才那个人不是一伙的,宝贝你拿到就归你,我们没有想要抢!”见人没有反应,他又补了一句,“既然误会一场,兄台不妨收手,尽可向孟府讨个吉利。”
杀手一听孟府,忽然开口:“什么宝贝?”
“玉如意。”
“什么玉如意,你们认错人了,我确实没有。”那人收手,把帽檐压得更低,好似前方有雪暴迷眼。
“噢,我以为你也是来参加这猜谜游戏的。”
“快走快走。”
男人反持匕首后退,没有放松警惕,但也不打算再纠缠。这个玉面公子尽管衣着并不华贵,但绝不是江湖草莽,孟放大寿,必然有地方豪门来贺,他志不在此,不便多生枝节,于是不耐烦地催促他们离去,随即将要转身甫入院内。
此时,白霜序已悄悄摸到后方。
虽然那个独眼刀客走后风平浪静,事后也从宋灏那里得知其身份极有可能就是附近山贼匪头独眼老鹫,但他仍觉得此乃心腹大患。此外,还有一个疑点无法解释,那就是他亦曾向宋灏打听,近三月来所有的报案。
没有符合。
白霜序总觉得不太对劲,一个豪富,死得无声无息,命案所犯地界的府衙,竟没有家人找来。
想到这儿,他将拳头一紧,暗中朝宋灏点头。
刚才自己基本没有发力,全是郭澜和宋灏在动手,不得不说那个跛子脾气虽不好,但武功倒是不错。果然,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么个小小护卫,白霜序趁此机会,来了个两面夹击,只等这人放松警惕,便有机会留下活口,届时一定要好好撬出话来。
宋灏眼下没有动作,事实上,他知道要配合,但却并没有预见性的准备,只能随机应变。杀手松了口气,转身跳墙,白霜序蓦然冲出,一记膝顶,连手冲拳将他打了回去。杀手错误地估计了这个“护院”的水准,双手交叠,却没拦下。
下一个呼吸间,宋灏的刀剑呼啸而至。
眼瞅着便要将此獠拿下,偏偏郭澜又追了过来,一根扶风拐,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好坏善恶,先一片打倒再说。
宋灏无法分心,只能先行躲开拐棍。
杀手大喜,正预备冲破白霜序的封锁,谁知却被那个臭脾气的跛子给堵了回来,被夹在中间,连他自个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妈的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他到底站哪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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