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天都教内修武功,外习毒蛊,白霜序自幼研习圣典《毒经》,会毒会蛊但岐黄之术却称不上精湛,木莲带木香去找正经郎中,倒是好事一桩。
刚才还在想如何劝人离开,眼下真就是天公作美。
木棉追了去,只剩下白霜序一人留在原地,手一抄,腿一趺,听着秋蝉断续微弱的鸣叫和老狗的狂吠,看着远处山寨的灯笼,像个看尽世俗,快寿终正寝的老人,心里格外平静。
这样也好,自己一人,无所惧色,亦无牵挂。
先过这两日杀机再说。
他麻木地盯着大姐套车,目放狠劲,心里盘算的是自己手边还有些什么旁门左道的招数可作保命使。
木棉帮着铺垫干草,备上馒头和水壶,走过来叫他:“大姐说你也去,你的腿……”
白霜序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能被惦记上。
木莲看他如老僧入定,屁股纹丝不动,拍着车板大喊:“磨蹭什么呢!把后院那两筐山萘果搬过来,一会上县里卖去。”
老实巴交的木棉拽了一把白霜序的袖子,已替他把箩筐拖过来,帮忙装车。
看郎中必得花钱,白霜序并不觉得,两筐萘果能换来精方良药,他的目光落在木莲发上,髻间黯然失色,那支爱不释手的银簪子此刻正被她攥在手中,来回摩挲。
对了,还有昨日那个背着阮琴的人,留下过一只钱袋!
他忙往院子里乱看,但很快放弃搜寻,若有,早在昨日归来时,便该有人伸张,恐怕是他追出门去,不曾闭户,给人捡了便宜,眼下却查不出这个人。
白霜序张大的唇又猛然闭上,跳上车,自觉拿过鞭子。
木香发病由他而起,看病一事自己自是义不容辞。
木棉退回坎上,让出路来,憨笑着同他们招手,白霜序心里一咯噔,木莲已曲腿朝他腰间蹬了一脚,催促:“他不去。六阿公说老三需得留下帮他割谷子,才肯把驴车借给我们。快赶车,争取正午能到。”
白霜序看了一眼已经跑远的木棉,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得回来,即便车上的两人不回来,他也得回来。
山路蜿蜒曲折,驾车天微亮出发,直至午时方才入城。
宛温位于牂牁郡西南,县城规模不大,东西南北四方各开一扇城门,通衢大道呈十字形纵贯城中,府衙公廨位于城北,城南坊市群聚,细巷里道纵横排布如棋盘,将其分割成片,但比起长安和建康,实在没有看头。
木莲没有直奔医馆,而是敦促白霜序将果子先拿到集市上贩卖。
正值金秋,山萘果多产,这两筐又非珍品,卖不上价,木莲抱着木香,急得直拿袖口擦汗。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没钱连医馆的门槛也不敢跨,白霜序看在眼里,有心而无力,不是他不想帮,而是他从前衣食无忧,别说卖东西,就是买,也从不与人讨价还价。
让他张口吆喝,还真是为难。
几个常年徘徊坊间的二道贩子,先定睛瞧了瞧那板车,又看女人怀里抱着满脸通红的孩子,顿时心知肚明,笑眯眯走过来。
“这果子几价卖?”
小半个时辰未开张,一见有人问价,看那身段至少是个富户掌柜,木莲立即转忧为喜,应道:“老爷识货,咱这果子二钱,二钱一斤。”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晃动。
“这……”
“一钱。”
木莲心头一跳,她说的这钱,可不是元帝司马睿南下建康后延用的孙氏旧钱,或是汉时五铢,又或者曾经成汉流通过来的汉兴钱,乃是吴兴沈充所铸沈郎钱。沈郎钱轻,易于兑换,利于民间交易,虽然沈充已死,铸造的私钱也已收缴,但民间仍有仿铸。
二钱已是极低的价格。
木莲抿唇,犹豫不决,就在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时,那人却又笑道:“我说的是一钱三斤。”
“什么?”
饶是白霜序,也觉得荒唐。
一钱三斤虽说不亏,但也几乎不赚,真要算上劳力,一家人劳作一年可谓颗粒无收,这些人就是看准他们急需套活钱用,才无耻压价。
那贩子倒是不急,捋着胡须,慢吞吞说:“你若不卖我,只怕今日都卖不出去。”
木莲不信邪,偏过脸不再应他。
贩子走后,陆续有人来问价,散客零散买两三个,大货却脱不了手,偶尔有衣着光鲜的来问,但价格与先前那位不相上下。
怀里的木香病情不明,木莲等得绝望,滴水不饮,干粮也不吃,整个人怄气似的紧紧抠着箩筐边沿。
早先那个贩子又走了回来。
“还卖吗?”
听见声音,木莲眼神一亮,但看见人,很快又黯淡下来,动了动唇,艰难挤出几个字:“卖……卖!”
老贩子摊开手掌:“一钱五斤。”
木莲张大嘴巴,几近咆哮:“一钱五斤!”
“姑娘,先前是先前的价,而今是而今的价,”老贩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果子放得越久,价越低,你若是不卖,对我毫无损失,不过嘛……”他目光上下打量,“你们是从山里出来的吧,来一趟不易,难道又要拉回去?那样可一枚钱也拿不到。”
只听“叮咚”一声,他手里捏着的一枚沈郎钱滚到木莲脚边,那张脸浮着恶意,实在欠打,白霜序忍无可忍,一手抓住他的前襟,一手抡起拳头。
然而,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一双因为常年做农活,遍布茧子,比习武之人还粗糙的手,白霜序侧目,就见着手的主人将红唇咬得发白。泼辣小气的木莲竟会忍气吞声,对此,他大为震撼,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从前——
“听说,多年前石部曾出过一次叛乱,族长石柴桑领人攻上了哀牢山云河神殿,可惜败北,给上上代教主关押在魇池下的地牢内。”
“少教主,你也觉得,我们会再次背叛么?”
“……”
“我不知。”
“那你可知,石柴桑为何要叛?”
“石部世代居于怒江以西,不少族人一生也未跨过天堑,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这些年年生不好,从来气候温润的滇南九月寒冷如冬,收成不好,饿殍遍地,族中人口更是连年衰减。石柴桑不甘心,便劝教主白欢颜,也就是你的姑奶奶仿效陈瑞蜀中传道,向中原扩张,广收教徒,开辟疆土,最好能一举拿下帝师阁,成为武林至尊!”
“可惜,白姑无心于此,两人剑拔弩张,终至祸事。“
那时,少年的眼睛里含着泪光,但他却并未注意,又或者,虽注意到,却并不觉得举足轻重。
直到少年骄傲地扬起脸,声线发颤:“我石骏,作为石部族长之子,继任巫真祭司,前往天都教侍奉。我第一次到哀牢山,用脚走,整整走了十五日才至,也是那一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九部并非个个困守大山,也非个个清贫凄苦。”
“太穷了,少教主,真的太穷了!我忽然有些同情石柴桑,她虽然真的给滇南甚至天都教带来杀戮,但或许,她不曾对不起石部上下族众。“
少年忽然收音,抹去眼泪,定定望着他。
两人隔着拒马与大火,不过数步,却有从出生便无法抹平的距离。
那时白霜序以为他会再争,但却没有,少年忽然单膝跪地,向着他一字一句说:“我石骏,可以不忠于天都教,不忠于少教主,但永远忠于你白霜序!”
……
“哐当。”
旋转的榆钱被一脚踩住,白霜序心跳骤然一止。
石部最终还是叛乱,他最后见到的人是石骏,也只有石骏,自己而今变成这样,会否是因为他?因为他对教中的不满,对石部的怜悯?
再多细节,自他承袭这具身体开始,便模糊不清。
木莲紧张地捏了一把藏在腰侧的钱袋,看了眼怀里的小姑娘,又觑了眼白霜序的腿,艰难又勉强地想做选择,却开不了口。僵持片刻后,她放下木香,蹲下身子,手指探到鞋边,用力将那枚钱币抠了出来。
此商奸滑,但处处戳中他们的痛处。
即便不着急治病,但山路难行,颠簸之中必然还会有一部分磕碰损坏,山萘果再带回去并不现实,她只能忍痛贱卖。
白霜序动了火,少年气盛,出手非伤人不可,木莲扑起来,大力抱住他的腰,把筐子推出去,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竭力忍住不露哭腔。
“卖给你!”
那贩子拿出钱袋数数,递给木莲时故意手抖,嘴角抿出一丝惊慌,但眼睛里却满是戏谑。木莲没有吭声,跪在地上把钱币一枚一枚捡起来。
白霜序僵在原地,仿若浑身血液都被抽干。
老贩子喊人把果子收走,自己迤迤然走进转角一间酒垆,几个曾来问价的熟脸攒聚在一块,等他上桌。
——
两人背向坐而坐,谁也没有说话。
白霜序将板车赶到医馆门前,往拴马桩上拴住那头呆头呆脑的毛驴,木莲抱着妹妹从一旁挤过去,脸色没比病人好看多少。
宛温并非大县,坐诊的大夫不多,病人却不少,全塞在堂口,隐隐飘来孩童与妇人的低泣。白霜序听得头痛,候在门外青砖墙下,听医馆里的人吵闹议价,仿佛这不是济世救人的地方,而是杂货铺。
排到木莲时,老郎中靠在隐囊上,慢悠悠摇脑袋。
白霜序觉得这不是办法,走了进去,打断他们的话,问:“大姐,有没有余钱?”
木莲一脸不可思议,像防贼一样盯着他。
“借我两枚,”白霜序顿了顿,想了个借口,改口道,“一枚也行。木香怕苦,我怕她不肯乖乖吃药,我去给她买点饴糖。”
大姐犹豫,在手心数钱。
白霜序替她决定,直接拨下两枚抢过来,出门转头进了最近的一间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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