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人

“人间木府孟郁青,尔入学宫,夙夜勤勉,孜孜矻矻,寒暑无辍。今学之既成,将赴人间五府以践实学。冀尔勿忘学宫教诲,终成栋梁之才。”

宇文师父面无表情地念完套词,用他那柄保养得油光水滑的浮尘拂过郁青的脑袋,笑了笑,终于说了句人话,“青青,早点回来,云端的房产师父都给你看好了,你实习结束一入职,就能立马给你申请下来。”

郁青未答,只恭谨地垂着眼。

宇文师父习以为常,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这是青青入学宫拜师时送的束脩,他不由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孟郁青是木府府主的独女,也是拥有先天灵根的罕见天才。对她来说,诞生人世后,只要呼吸,就是在转化灵气,就是在修炼。像这样的天才,自然不用走寻常人那条“登仙路”,云端仙阙早为她留好了位置,凡间修士挤破头的学宫也不过是过渡之所。

十多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儿给他奉茶、叫他师父、为他戴玉佩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谁想到这么快雏鸟便要离巢,独自去迎击外界风雨了。

想到这里,宇文师父慨叹出声。手指微动,轻轻一挥,金色的印文隐入郁青额前。

“青青啊,师父打探到了,你第一站是去那金府沙城,听说那里白天能晒死人,你千万要注意防暑。”

“到了那里当城主,凡事不要争强斗狠。有道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副城主。你们这些人过去实习不过是做个流官,副城主和他手下小吏才是真正的主人。你只是去走个过场,混个时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宇文辨划开手指,一滴血珠点上郁青眉心,他微俯下身,在郁青耳边小声补了一句,“学宫不许师父干扰弟子历练,要是真遇上处理不了的麻烦了,你就唤我名字,师父听得见。”

郁青眉心一热,恍然回神,正撞上师父担忧的眼神。她眨了眨眼,弯起眉毛,这位观音座下眉心一点红的仙鹿童子,露出一个绝不算正派的笑容。

一阵青烟腾起,转眼人已经飞出去二里地,话音才悠悠传回宇文师父耳朵里——

“师父,你老糊涂了,我才是他们处理不了的麻烦。”

“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啊!”宇文师父大吼一声,也不知道这顽童听没听进去。

他望着郁青消失的方向,眉头紧蹙,他的忧虑远比面上表现出来的更多。

但愿一切顺利。

***

寅时三刻,沙城。

天际还挂着几颗残星,月影渐淡。刮了一夜的风弱了气势,伫立的岩柱也便陆陆续续止了呜咽。

沙城西街有两棵旱柳,是早年间仙阙的植物专家来沙城考察时栽下的。沙城降水稀少、常年干旱,满目黄沙,唯有此处枕着沙山辟出一弯澄明清泉,当地人便把此处清泉叫作沙井。

邻着旱柳和沙井,住着几户人家,阿豌就是其中一户。

阿豌是沙城的一个矿丁,前些天不小心摔伤了胳膊,得了矿主金荣恩准,正在家中修养。今日妻子给他蒸了糕饼,没吃完的便罩了层纱网,搁在灶边。阿豌嘴馋,趁妻子在和邻人争吵,没空啰嗦他,隔段时间就摸去灶台边抓一块,从晚饭后嘴巴就没闲着。

阿豌摇摇酒囊,发现里面的酒喝没了,就草草用手揩掉嘴角的饼渣,嗦了几下手指,满足地咂摸着嘴里的味道,打着嗝摇摇晃晃地准备再转进厨房取糕饼。

这时,他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接着身体一轻,人好像飞到了月亮边。

恍惚中,他听到妻子和邻人的惊呼。

耳边狂风呼啸,身子飘飘然。阿豌两眼翻白,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铜铃声声,真应了那句街头巷尾唱了很多年的童谣——

沙井深,沙山远,忽见金沙涌甘泉;

玉盘缺,玉盘满,铜铃声里饮登仙。

***

举目皆是赤碳奇山,有怪石垄脊、沟槽相间,四面寸草不生、飞鸟难寻。刚踏上地面,热气就顺着脚心一路熨到太阳穴。

天空万里无云,放眼望去,沙聚成山起伏相连,一直绵延到远处天际。

这里就是金府沙城。

烈阳直曝而下,此间稍站上一会儿,头顶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儿。郁青回想起师父罗里吧嗦的叮嘱,终于体会出几分被人惦念的好,在周身凝了层灵气,这才往沙城城中走去。

沙城主城门之外设了个瓮城,瓮城四角各建了一座碉堡,碉堡上没有站人,里面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也许沙城白天真有晒死人的先例,守城兵士都躲在堡里。灵识扫过城门,郁青敛了气息,从碉堡视线的死角大摇大摆进了城门。

眼前城中景象诡异至极。

未时正,城中主街空荡无人,黄土、沙尘和烈日填满了城市。走在这里,脚下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一阵风吹过,掀起热浪蒸脸。眼前事物全都诡异地扭曲着,郁青皱起眉,从墙边撕下来一张告示。

【敬白诸君行路者:兹有夫君阿豌,沙城矿丁,年二十有三,于四月初七寅时三刻被妖风携走,至今未归。其身长七尺有余,面白无须,嘴角有痣如豌豆。离家时着青布麻衫,若有仁人君子见其行踪,速报城西旱柳旁丁家,必奉低等灵石三颗为酬!

丁阿豌妻嫣然泣告】

“……妖风携走?”

郁青把寻人的告示拿在手上,绕着城中走了一圈,人影没见到半个,倒是寻见不少类似的告示。时间大多发生在昼夜交替时,都说是被妖风拐了去。

主街尽头两块巨石雕刻成一对八首人面、虎身十尾的天吴神兽,不仅雕工细致,还通体彩绘。这两头神兽镇守在石门大院前,石门一体浑然,顶上横着块石头匾额,刚劲有力地刻着“城主府”三个大字。

郁青正要抬脚过去,忽然有一个披着头巾的女子从街边窜出来,一边哀叫一边奔逃。她疯疯癫癫地狂冲乱撞,以至于根本没注意脚下的土坡,眼瞧着就要滑摔在地。

关键时刻,一道灵气凝实,稳稳托住了她的身子。

“你怎么了?”

那女子抬起头,污损飞边儿了的头巾从她额前滑落,露出颈间一片朱红胎记。她盯着郁青,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

郁青好脾气地等着她回答,那女子却突然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惊跳起来,慌忙用头巾盖住头脸,嘴里重复喊着“妖风来了,阿豌走了!阿豌登仙了!登仙”几句话跑走了。

看她跑的方向,似乎往西去了。

郁青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告示,那女子十有**便是写告示的阿豌妻,嫣然。

离四月初七才过去不到十天,看这样子,估计是寻夫不成,精神失常了。

“未闻城主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候打断了郁青的思路。

来人一脸花白的络腮胡,高鼻深目,浅褐色瞳孔。卷曲的头发上戴了顶尖顶毡帽,身穿一件粉绿对襟翻领窄袖袍,绣着宝相花的锦缎反射着日光,脚蹬天马暗纹皮靴,一身的珠光宝气。

“你是沙城副城主,金宝?”

“正是正是,下官金宝”。他作了个揖,用灵气凝了把伞,贴心遮在郁青头顶,“孟城主,您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个时辰自个儿过来了。”

“怎么?”郁青挑眉。

“您别误会,我们沙城是金府的十八线小城,气候环境您也瞧见了,十分恶劣。这从三月起啊,沙城就进入全城夜行期了——啊,这个夜行期就是太阳落山才出来活动,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没办法,太阳一出来,就太热了。普通百姓都受不了这个温度,我养的那群懒蛋兵士也只能蹲在堡里,下官不知城主驾到,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城主恕罪。”

金宝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是笑眯眯的,又圆又富态的白发老人,总是看起来比旁人面善许多。

“无事”,郁青深沉地点点头,作出一副忧国忧民地愁态,“沙城气候向来如此?”

“是。这气候虽然恼人,但也让沙城景色迥异于其他城市,那个叫什么来着……打出了差异化特色,近来还吸引了不少游人观览呢”,金宝顿了顿,“尤其是城西一汪天然泉水,紧邻沙山,却清澈如镜、常年不枯,仿若沙漠之中的一口深井,是沙城一大奇观。”

“哦?”

金宝窥测着郁青的表情,暗舒一口气,语气更热切了几分,“城主,前面就是城主府。”

走进看门口两尊天吴石兽,更是雕工精绝、栩栩如生。

“城主好眼力!这是沙城盛产的青金石,贵比黄金,经过符箓师的灵符加持,颜色千年不改。”郁青的手甫一摸上石兽,就听见眼力更好的金宝恭维,“沙城矿产丰富,除了青金石,还有金矿、孔雀石、蓝铜矿、绿松石……”

听着他口若悬河,郁青没了兴趣,观赏起城主府石头上的雕花技艺来。沙城气候极端、花草树木难以生存,便用石头雕刻成千丛万簇的模样,搭配着木制的楼阁台榭,别有一番趣味。

回廊转角站了个瘦小的身影,一条灰白长纱披挂在身上,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和石头花石头树几乎融为一体。身量适中,辨不出男女。那人听到金宝和郁青的声音渐近,便匆匆跑了,像个心虚的小贼。

“城主府中都是些什么人?”郁青打断金宝,问道。

“不办公的时候,只有下官一家和几个仆从。当然,主院永远是留给城主的”,金宝笑呵呵地,“城主何出此问?”

“可能进贼了。”

“贼?”金宝望着郁青手指的方向,想了一会儿,露出一脸恍然的表情,“城主定是看到金珠了。下官犬子名叫金珠。从小体弱多病,有个卦师让珠儿拜沙山神灵为义父,平日着素服,行好事。下官是不信这些,奈何夫人要求。怪的是,这么做了之后,珠儿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好了许多。所以下官也日日祈祷,多行好事为他积德,只求珠儿长命百岁。”

“金珠?”

“正是正是。”

郁青凝神盯着转角处,回想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

怪事。

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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