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这里就是城主府的主院了。”城主府的小侍将郁青引到位置,准备退下,“沙城的夜行期,百姓们一般日落后、也就是亥时才会出门劳作。副城主为您准备了接风宴,小的亥时正再来叫您。”
“不忙,我有些话问你,你进来喝杯茶。”
那沙城副城主金宝,一副诡诈的笑面虎模样,嘴里尽是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郁青细细摸过手里金筐宝钿杯上的三兔共耳纹,给眼前年轻的小侍和自己各倒了杯茶。
小侍从想是没有过这种待遇,双手擎着城主大人倒的茶水,不敢喝,“咕咚”一声响亮地咽了口口水。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阿海。”
“阿海?沙城附近没有海吧?你爹娘给你取的?”郁青顺着他的话探问道。
阿海迟疑着点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名字是……金珠公子取的。”
“金珠,”郁青啜了口茶,“副城主的独子,你是他的侍从?”
“是,小的爹娘实在太穷了,我出生不久就被卖进城主府,长大之后就一直在府中侍奉公子。”
“你和金珠年龄相差不大吧?”
“是,小的今年十四,公子长小的两岁。”
“我听说,金珠从小身体不好?”
阿海稚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忧愁,“公子聪慧早发,只可惜灵根先天有损,比没有灵根的常人还要更多灵气滋养。平日行立坐卧时有不适,发起病来更是九死一生、凶险异常。”
“灵根上的毛病,不好治吧……”
此话一出,阿海浑身微不可查地哆嗦了几下,低低应了声“是”。
她紧盯着小侍动作,故而瞧得清楚。
“那他可有出过沙城?”
“未曾。”阿海听郁青语气平常,问了个与病不相干的话题,暗松口气。
“多谢你,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阿海慌忙垂下头,却忽然间感受手臂被一股力量托举,冰凉的金杯就贴到了嘴边,甘冽的水从口关沁入心脾。未及缓过神,人已经被城主的灵气推到了主院门外,手里还捏着金杯。
这便是先天灵根?若是公子也……不,只要公子像常人一样就好了。他怔怔地想。
***
城主府西院,日头略见西斜,给西院镀了层赤黄方解石的色彩。
这是金宝最喜欢的颜色之一。
金宝生在沙城富户之家,他娘是全沙城最大的矿主。他们母子关系并不好,他娘满脑子装的都是矿,对他以及他那些兄弟姊妹,都是钱给的大方,爱给的少。
金宝灵根天赋平平,但心思活络,他早就知道家中富贵迷人眼,自己打下的才是真江山。他娘对家中的子女一视同仁,吃穿用度标准统一,金宝处处约省,用日常攒下的银钱打通了关系,这才一路势如破竹,来到学宫终试。旁人疑惑,还以为金宝有什么别样的能耐让学宫看中了,其实他只是用钱敲开了学宫的大门,讨要到了老师门下的名额。
突然一场史无前例的矿难,将万贯家财和百千矿工都尽数埋进地下。滚滚黄沙吞了沙城金家,他娘带着一众娇夫美侍跳进炼铁的熔炉里,给正在参加学宫终极封闭考试的他留下一纸遗书和一屁股债款。
家中一出事,金宝便莫名其妙地落了榜。原本和善的老师也板起了脸孔,说让他等通知,不要私下联络,遵守学宫考核制度。
深夜里,金宝不甘的泪水将遗书浸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上的灵气散去,再看不清字迹。
那一刻,金宝便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假的,娘放在心尖上的矿是假的,就连仓廪财库也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及时行乐才是真的。
离家中出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对年近古稀的金宝来说,当时的苦痛早便渐渐淡去,唯有“及时行乐”四个字,作为他恪守的人生箴言铭刻于心。
金宝挥了挥手,堂前的舞姬训练有素地敛目告退。环顾自己极尽豪奢的城主府,金宝浑浊的眼眸中却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如今他富有一方,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一件事让他烦心不已——
早听闻学宫派来沙城的这位天资不一般,今日得见,果真是先天高等级灵根。这完整的先天灵根就像一块移动的唐僧肉,若他能为爱子金珠……金珠的病或可痊愈。但……这么好的一块“材料”,若是在他的沙城陨落,学宫和背后的云端仙阙定不会善罢甘休。
金珠的病不能再拖了。
金宝拇指上的流沙扳指灼热异常,他若有所感,虔诚地把扳指贴在自己额前。
他相信,沙山之神已经给他指明了方向。
***
“这三勒浆是由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三种药食同用的乔木果实酿造而成,入口酸甜,略带涩味。不仅口味独特,还有消食下气、延年益寿的功效”,金宝呵呵笑着,举杯致意,“城主请。”
“良药苦口,药食同源。”郁青咂摸两下舌尖萦绕不散的干涩。
“正是正是。”
“正是正是。”
两张嘴巴同时说了一句话,金宝眉头抽动两下,看郁青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自己替自己打了个圆场,“孟城主见笑了,在下不善言辞,小小口癖,万望海涵。”
席上,金宝说着趣话,台上舞姬飞旋。葡萄美酒,琉璃金盏,沙城的物事总是金光闪闪,奢华至极。
郁青开始新奇,看了许久,渐渐头脑昏涨,兀自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准备离席。
“大人——大人!不好了!”
报信的侍卫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跌进殿中。
“大人不好了!金珠公子他、他又发病了——”
侍卫话不待说完,金宝同夫人就“哗”地站起来。
金宝意识到失态,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常,歉然道,“城主,小儿金珠身体有恙,下官先行告退。”
郁青点点头,金宝吩咐了几句燕乐不停,交代众人好好为城主作陪,便携金夫人匆匆退出殿外。
城主接风宴,席中尽是沙城股肱豪富,大约是沙城风沙大,这里的人大多肤色铜黄,眼窝深邃、睫毛卷翘。一眼望去,若不仔细分别,都像一个样子。
郁青忽的琢磨起方才金宝二人离席时,金夫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心有所动。
那金夫人瞧着性子冷清,席间一直披着沙城女子遮阳防风晒用的头巾,不发一言地坐在金宝身侧。直到方才二人起身告退,郁青才注意到金夫人不同于沙城本地人的细长眉眼。
“阿海”,郁青示意阿海附耳,“金夫人瞧着不像沙城人士?”
“是,夫人是水府人士。”阿海低声答话。
“金府与水府相距数百里,怎的到沙城来?”郁青见缝插针地探问道。
“……小的不知。”
“我看金夫人比金宝年轻许多?”听他语气犹豫,郁青又换了个突破口。
“这……”,阿海支支吾吾,脸上为难地皱成一团,“城主大人,小的实在不知。夫人向来不喜旁人议论是非……小的再去给您备一壶葡萄酒。”
阿海如释重负地去了后间,只留郁青与沙城诸人。
她环望众人,那些人不明就里,看见刚上任的城主看向自己,心中痒痒登时生出了百窍,争先恐后地热切回望,渴望得一青眼。
郁青笑,他们便笑得歪了嘴脸。
郁青皱眉,假作冷眼,他们就敛目噤声,不敢发一言。
郁青一挥手,用灵气将众人推出门外,“大家都乏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众人前一刻还在席上,下一刻就在沙城夜晚的狂风里面面相觑。有反应快的,向着殿中作了个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和其他人交流起来,“孟城主真是少年英才,慧眼独具,我刘氏金店能有城主这样的人统领,实在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我卢氏脚店……”
“有了孟城主,沙城西街的旱柳沙井今年肯定人气更旺! ”
此时,城西的两棵旱柳正在晚风中瑟瑟摇颤。
旱柳下的一条街密密地支起棚子,叫卖声将沙井荡起涟漪,烧烤蒸食的香气混杂着飘满了全城,正是沙城夜行期最热闹的时候。
郁青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穿戴上本地装束,头巾一围,混入人群。
走不多时,便被围观人群挡住了去路。人群中心,是一头戴圆帽的罗锅摊主和扎着头巾的爽利妇人。
“这个多少钱?”
“十五。”
“这么便宜!包起来,我要了。”
“欸欸——十五颗低等灵石!你拿这几枚铜钱打发花子?”
“灵石?!”
“当然,水府出了个古仙遗蜕听说没有,我这就是仙蜕秘境寻到的宝贝。”
“还古仙遗蜕,仙蜕能让你个罗锅抢先?我看你真是掉油缸里的泥鳅,又滑又奸!你就在这儿摆,看哪个傻子买你这些破碟烂盘!”
“去去去,不识货的长舌妇,别打扰我做生意——”,那罗锅用个笤帚假意清扫,转眼盯上了摊前的郁青,眼珠滴溜溜一转,“这位小姐,我一看您就是个识货的,古仙遗蜕秘境听说过吗?”
“哦?”
“古仙遗蜕现世之地,灵气浓郁之至处,就是秘境。秘境中净是凡间求不来的奇珍异宝,我这批货,就是从秘境九死一生得来的宝贝。”
“有什么用?”郁青指尖扣着唇,饶有兴趣地追问。
那罗锅摊主更加卖力地推销起来,“您有所不知,秘境常年被灵气浸染,其中器物,常人若带在身边,不出九九八十一日……”
罗锅摊主程式化地住了嘴,向左右望了望,才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说,“就能生出灵根!”
这摊子上杂七杂八的物件,从头到脚散发着平平无奇的气息,看罗锅摊主演得投入,郁青也配合地瞪大了眼,手捂嘴做惊讶状,“这么神奇!那若是有灵根的人呢?”
罗锅摊主喜上心头,手舞足蹈,做起表情更加卖力,“若是有灵根的人啊,……将之碾碎并沙井水服下,便能功力大涨,服多少涨多少。要是把我这摊子上的全部服下,学宫考试、云端登仙指日可待!”
“啊!”郁青惊呼,转而垂头想了想,面露迟疑,“小女子刚从外地来此游玩,这水有何神奇之处,为何必须用它送服?”
“您有所不知。沙城一年四季降水甚少、黄山漫天。荒漠之中唯独这一眼泉,千年不枯,被当地人称作‘沙井’。沙井水不是普通水,千年前建城之日,当时的金府府主便在此处设下结界,只有历任沙城正、副城主能够自由出入,在沙井中取水。沙井一滴水,人间一汪泉,沙城百姓世世代代便靠沙井繁衍生息。”
“原是如此。”郁青恍然大悟,点着头往远处走去。
罗锅摊主手里早就包好了郁青反复翻看的器物,抬头看她走了,着急跳脚,“您的东西还没买呢!”
“谁说我要买了?”郁青回头,讶异地看着摊主。
罗锅摊主气得跳脚,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阿海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借着罗锅摊主闹出的动静,探问路人一路追寻,好不容易找到了完美融入的郁青。
“孟大人!”
郁青的眼睛从骆驼肉夹饼上移开,见阿海停在自己面前,满额亮晶晶的汗水,张着嘴喘个不停,露出一对尖尖虎牙,声音干干哑哑地谢罪,“大人,您灵气高强,小的没跟上您。”
“没事。”郁青把褡裢丢给阿海,转头买了两个夹饼,分给阿海一个。展开油纸趁着热气香喷喷地咬了一口,饼酥香,肉酥烂,比接风宴上的冰凉精美的肴馔好吃不少。
阿海接过,没敢吃,兀自忍耐着肚里馋虫熬煎,大口吞着口水。
“吃啊。”
“小的……不饿。”
郁青“哦”了一声,旋即拿手里吃剩的油纸从阿海手里换了新的夹饼,全不顾阿海渴望的眼神。
她发觉阿海声音嘶哑得有些怪异,大口咬着饼,问了一嘴,“对了,你讲话怎么了,变声期?”
“……”
阿海一时哽住了喉咙,抱着褡裢,闷头跟在郁青身后,小声清着嗓子。
人声鼎沸,车马喧阗。整个城市都被煤油灯照的灯火通明,也到处都是阴影。
“大人小心!”
阿海高喊一声,闪身护到郁青身后。
郁青回过头。原是几个总角小儿排成长串,唱着童谣、举着时兴的兔子提灯穿过人群,不由神色懵懵。
“大人没事吧?”阿海关切地问。
“他们唱的什么?”
“小的不知。”
郁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复又埋头沉浸在眼花缭乱的珠串中。
阿海恭谨地垂着头,眸色闪烁不定。
小儿并不在意自己冲撞了什么人,一会儿跑得没影了,嘴里唱念的童谣声也模糊难辨——
沙井深,沙山远,忽见金沙涌甘泉;
玉盘缺,玉盘满,铜铃声里饮登仙。
又是一轮明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