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滴来自过去的眼泪

那是一个冷冰冰的、脸色苍白的男人,黑头发,穿着黑衣服。虽然是夏天,深灰色的围巾却像上吊绳似地紧紧系在脖子上。他身材瘦长,抿着的嘴角充满对周遭的猜忌与怀疑,像是白日里一条忽然出现的鬼影。一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于此同时,另一只袖管里却伸出了优雅得仿佛钢琴家、却与这副畏手畏脚的鬼样并不十分相称的漂亮的手。

不知为何,他总是浑然不觉地贴着墙壁,驼着背,像是害怕撞到了什么人——不,或许更像是害怕被某个突然窜出来的家伙给撞倒了。在瞧见等人的弗拉基米尔与德米特里(他们本是在这里等着叶戈尔过来接应)时,他的脚步便忽然停下了,像一尊雕像似地停在距离他们仅有两俄尺的地方。在意识到自己正被两个俄罗斯人同时打量时,陌生人扯动嘴角,不安地笑了笑,随即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只有凑近了看,德米特里才注意到这是一个无论相貌还是扮相都堪称英俊的年轻男人,生着一张颇有文学家气质的俊美的鹅蛋脸,指甲也修理得一丝不苟。他有一双忧郁而别致的眼睛,左边是灰色,右边则是浅绿色。他叫西里尔·费德勒·席林,是个有法国、俄国和犹太人血统的瑞士人。马上德米特里就会知晓这个名字,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显得锐利。德米特里就一言不发地低下头,默默地打量着地面。但他还没来得及过多反应,弗拉基米尔的手就恶狠狠地掰起他的下巴——这个动作让米佳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你在做什么?!”他看到那个陌生男人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恐惧与愤怒,一把扯住弗拉基米尔的衣袖——像是要跟俄国人理论似的。这举动让德米特里不解地睁大眼睛,但眼睛很快就被弗拉基米尔用手体贴地遮上——年长者虽说没有恶意,但一定是想看看眼前这个过度反应的陌生人在面对真正的暴行时会做出何种反应。

“您呀。有所不知。他是俄罗斯人,能去的地方多得是……瞧瞧这俊秀的小脸蛋,是不是颇有些伯恩·安德森的意味?他可以在某些俱乐部里招徕顾客,陪那帮心满意足的上等人睡觉呀。在那边,好这一口的多得是呢!为了庆祝他们击碎了那个坚不可摧的钢铁怪物,美利坚的贵人们就已经痛饮了好几年的香槟——热心肠的美国佬当然乐意关怀她落难的孩子们,不过,要用雄鸡和迪克(cock and dick)。他们都愿意拿手下败将找些乐子,花多少钱都行,折磨落魄的可敬强敌正是美国佬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我们的小明星只要像今天这样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富佬们就会为了争夺他的初夜权打得不可开交喽。”

弗拉基米尔用英语粗声粗气地说着,同时语调颇为轻快——仿佛他自己就不是俄罗斯人一般。算了,他知道小男孩听不懂。何况这个圆滑且狡猾的俄国男人惯会在社交中使用这些油嘴滑舌的手段。

“你敢碰他,”身材苗条的年轻男人狂怒地瞪大眼睛,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右手都高高扬起,像是要跟眼前高大强壮的俄国男人决斗一般。“我就立刻杀了你!”

俄国人耸了耸肩:“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何况,你杀了我,今后谁来给他饭吃——你吗?”

弗拉基米尔毫不畏惧、颇有兴致地对眼前的陌生人露出微笑,直到对方羞愧难当地把手放了下去。

西里尔哭丧着脸。他本就裹着黑衣,颓丧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摊被太阳烤化了的粘在地上的石油——但不知何时,手里就多出了一把同样黑漆漆的枪。

“滚!”他咬牙切齿地握住枪支,眼圈红得仿佛就要当场哭出来一般。“你这个畜生——你怎么敢用这种话,侮辱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枪支跟别的冷兵器到底并不一样,也最擅长抹平体力上的差异。这样近的距离,西里尔的手腕却丝毫不抖,黑洞洞的枪口一直精准指向“坏蛋”弗拉基米尔的要害——俄国人大概也可以推测。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是那种在美利坚的大街上靠身上别着一把枪狐假虎威的胆小鬼,一定是一个枪法精准、大概率曾经开枪杀过人的家伙。

他们僵持了足足一分钟,俄国人叹了口气,才故作高深地做出了让步:“好吧,看来这个小美人只能交给您享受喽。”

他说着,把德米特里向西里尔的面前轻轻一推。米佳感到有些茫然。他带着征询似的目光回头,却猝不及防地被年长的俄国人塞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纸币。他摊开手,里面放着一把零散的卢布(后来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70卢布)。过去这些钱曾被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当做护身符带在身上——毕竟70可是他的幸运数字。

瑞士人发了脾气,脸上露出被侮辱者才会有的屈辱表情,还从钱夹里把所有钱都掏出来。最后他居然大发雷霆,连手腕上戴着的表都一并摘下,连同纸币一起狠狠地丢在俄国人的脚下。他大概是在痛斥这种拿金钱交易人命的行为吧。

“没关系,你跟着他去吧。”弗拉基米尔没有生气,反而悄悄地嘱咐德米特里。“你知道,你的肺结核尚未痊愈,而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叶戈尔准备把你接到他的诊所里,而这位先生也不过是诊所里那帮可怜的员工之一而已。他会带着你找到他的……或许吧。”

弗拉基米尔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西里尔也马上去报了警。但彼时俄国人早就溜之大吉,警察好像也不大相信他的话,把他当做疯子,还装聋作哑地搪塞了他,这让性格较真的瑞士人几乎火冒三丈。

不管怎么样,米佳还是跟着这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回去了。

“您今年几岁?”西里尔用十分流利的俄语这样问他。德米特里便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了。他对这位陌生人的俄语水平感到惊讶。不管怎么说,他的俄语水平真是相当高超,即使是纯粹的俄罗斯人或许也要因此大吃一惊呢。

西里尔·席林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且,这种静默中似乎是害羞的部分居多。他不太习惯与儿童交流,只是与小男孩进行了一次最简单的对话,就很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局促不安地背过去,大有之后什么都不想再问的趋势。但德米特里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带自己去找叶戈尔,不得不主动跟他搭话。

“……你说吧,我会听的。”

瑞士人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

“我的曾祖母是俄罗斯人。或许,我也能算是你八分之一的同胞。”他对年幼的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这样说道。德米特里便与他说起了自己的家人,说起了惨遭男人欺辱的瓦伦蒂娜(但某些堪称奇耻大辱的经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西里尔说出口)。好吧,西里尔·席林真是一个颇有耐心的好听众。但他的耐心,跟那位叶戈尔医生的是不一样的。

起初他只是默默听着。但听闻瓦伦蒂娜所受到的屈辱时,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忽然就忘情地哭了起来。以前德米特里从来没有见到谁会为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哭得这样悲伤而愧疚。真是痛苦啊。仿佛受到冒犯的不是那个可怜的女孩,而是他自己一般。他好像就要晕倒了,咬着一条干燥的毛巾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