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老麦克的男人向前挪动了两步,但听声音,他不像是完全在用鞋底敲打地面,似乎他的鞋底上有个什么窟窿,眼下正在由人类的脚掌皮肤勉强填补。克里斯由此判断出这些农奴们经济状况不太理想,连一双新鞋都难以负担。老妇人艾米莉亚想要拦住老麦克,却被老麦克抬手的动作打断了。
克里斯身上的疼痛与耳鸣依然没能减缓,只能凭着本能缓缓撑地起身。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尝试着用法术脱身。只可惜他的精神力量还不够强,又总是被疼痛分散注意力,到现在为止,思维依然处于被入侵后涣散的状态,几次想要施法都没有成功。
“那就照你说的,”农奴们并没有发现他私底下的小动作,老麦克在克里斯视线中一片猩红的正前方阴沉下脸色,冷冷开口,“半月祭也快到了。这个亵渎主神堂的家伙,就由我亲自,在祭礼上砍下他的头颅,挖出他的心脏,献给伟大的‘冥河之龙’。”
老麦克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描述杀一个同类的过程。大概在他们眼里,杀死克里斯就像杀死一只羊一样,不用背负任何道德上的谴责。克里斯喘了口气,背后有点发凉。但因为知道自己再怎么叫喊,在周围全是卡洛斯信徒的情况下都是白费力气,甚至会引得农奴们用更为粗暴的方式来对付自己。他没有反抗,任由老麦克和另一个男人捆上了他的手脚。农奴们对待自己的“敌人”并不客气,手臂被弯到背后时,克里斯甚至觉得他们在撕扯自己,下一秒自己的手臂就会脱臼。
不过显然,虔诚的信徒们不会在意祭品在这样的对待中感受到了什么样的痛苦。祭品的痛苦,甚至是他们取悦“主”的材料之一。他们往克里斯嘴里塞了块并不干净的布料,确定他无法逃跑也无法呼救后,便回到燃着蜡烛的长桌前,继续对卡洛斯的祈祷。这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几分钟,克里斯因为视力受损,并不能看清地窖里的情况。他被扔到了最里面的角落,只能听到旁边有人走动、呼吸和念祈祷词的声音。这一午饭时间的小型礼拜在所有人都祈祷完毕后结束了,老麦克又重新带着队伍离开,而克里斯则被他们关在这里,等待半月祭的来临。地窖小门紧跟着“吱”一下闭合,克里斯听到了一道重重的落锁声。
地窖里重归黑暗与寂静,克里斯虽然看不清东西,但也能意识到火光的熄灭。被老麦克踹那一脚的疼痛已经渐渐消失了,但眼睛里的刺痛感还在。好在周围没人讲话以后,那种耳鸣似乎在渐渐消退。克里斯挣动了一下,“咚”一声倒在地上,想利用身体的蠕动,拱到地窖门口看看还有没有出去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处境并不算十分担心,毕竟自己之前已经把所在位置通知伊利亚和卡帕斯了,伊利亚和卡帕斯发现自己迟迟没有归队,总会让人过来确认情况。
不过现在的发展,其实是有点不合逻辑的,农奴们既然认为自己是法师,为什么敢直接把自己绑在这里,甚至连自己是不是一个人来的、有没有提前通知过同伴都不确认一下,不怕审判廷来查,牵连出他们所有人吗?
强行把注意力从眼睛里的疼痛转移到已经挨上地面的肩膀,克里斯往前滚了一下,没能挪出多远。但他没有放弃,缓了一会后,又继续往前滚,如是重复了好几遍,直到背对地面,手腕上感觉到一阵湿意。应该是沾到了地底下渗进来的水。
古怪的是,那一滩“水”在接触到克里斯皮肤的一瞬间,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克里斯的手腕表皮猛然一阵麻痹,很快,那里的深色液体便顺着克里斯的手臂“爬”了上来,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冰凉、滑腻地蹭着克里斯的皮肤,引起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如同千万只有了生命的蠕虫,像是要从克里斯的皮肤间隙钻进克里斯的血肉里。
克里斯虽然从前没有亲身经历过多少真实诡异的情况,但也能感受到地窖里的气息越发阴沉,空气中都似乎带着铁锈味,这一切并不是什么好的发展。他扭动了两下想要甩开钻进自己袖口的诡异“液体”,却没能成功,反而激得它躁动起来,狠狠缠上了克里斯的手臂,近乎野蛮地流向更高处,一直“攀爬”至克里斯的心脏上方。
克里斯因为胸口停留的阴冷颤抖了一下,无端想起了上次被伊利亚和卡帕斯带回法穆镇审判塔的那颗心脏。这使他油然而生了一种荒诞的恐怖感,仿佛在眼前单一的猩红中,看到了自己的某种未来。
黑色的水流具象成一只尖利的爪子,十分轻松地,就用甲片刺破了他的皮肤,进而划开他的血肉。灼烫的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怪物的爪子,也染红了卡帕斯借给他的法师长袍。然后,那可怖的爪子握住了他尚未停止跳动的心脏。
那颗心脏在深黑的魔爪中,“砰”、“砰”,“砰——”,肌肉收缩着,昭示着他最后的生命,直到怪物的爪子猛然收拢。
又是一声“砰——”,他的心脏被捏成碎片,粘稠湿热的血喷薄而出。碎裂的、还带着温度的肉块和艳丽的血色一起从怪物的指尖飞溅出去,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克里斯猛地闭了下眼,在强烈的恐惧驱使下爆发出最大的潜力,一把挣开了被法术熔断的绳子,扯下嘴里的烂布。这剧烈的震动惊醒了停留在他胸口的液体怪物,怪物化成一只只极其微小的黑色蠕虫,疯了似的往克里斯皮肤里钻,但克里斯已经念出了早就在脑海中搜寻过的咒语:“灼光!”
明亮的白金色法术光芒从地窖里的每一个角落涌向克里斯已经垂落在胸口的眼镜,又从眼镜涌向克里斯周身。那黑色的“水流”很快在法术光芒的照耀下无所遁形,挣扎扭动了一会,被蒸发成一团黑气。
幸好,安瑞克教他的驱魔法术还有效。克里斯松了口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因为被绑得太久,他起身后天旋地转了好一会,才勉强稳住身形。眼睛还是疼得厉害,也看不清路。克里斯顺着脖子上的银链子往上拽,慢慢抓住了眼镜,重新将其扶到鼻梁上,但因为看不到发色是否有转变,只能数着数等完了两分钟,他才敢放心地开始找出去的路。
在一片猩红中摸索并辨认方向花费了他一点时间,克里斯不敢再次靠近地窖的中央,怕又被不好的东西纠缠上,只能在边缘徘徊了一圈。踩到上行的楼梯后,他缓慢踏出一步,地窖里的阴冷感猛然加重,好像有一双血色的眼睛突然自黑暗中浮现了出来,阴森而恶意地盯着他瘦削的肩膀。但克里斯忍着恐惧感,没有回头,又踏出了第二步。
这一瞬,周遭流动的空气都仿佛活了过来。一阵剧烈的拉拽感让克里斯险些摔倒在地,无数难以听清具体内容的声音在一瞬间涌入克里斯的脑海,克里斯的头像是被狠狠敲了一锤,一边嗡嗡作响,一边撕裂般疼痛。仿佛他旁边有成千上万的亡灵,挤满了这个地窖,或者比成千上万还要多。他们互不相让、吵吵嚷嚷地哭诉着自己悲惨的死因,用力拉扯着克里斯,不让他离开这口巨大的“棺材”。克里斯又往前迈了一步,但由于那种拉拽感越发近乎实质,这次他“咚”一声便栽倒在地,额头猛然磕上台阶,很快就渗出一道血痕来。
躁动的黑暗愈发张狂,这次就连克里斯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蠢蠢欲动的邪恶力量。无法摆脱的泣诉渐渐变成了扭曲又阴暗的嘶叫,耳腔里的虚幻挤压感让克里斯痛呼出声,蜷缩起身体抱住脑袋。这一次,那些令人恐惧的呼喊渐渐有了实质。
或是像某些传言中,那位大占卜家对他一生做出的预先审判——“来自地狱的孩子啊,安眠吧。死寂是你唯一的归路。”
或是像那位将要继承皮埃尔二世,也就是他们父亲王位的大王兄推搡戏弄中对他说出、后来也得到了印证的恶语——“真不知道安瑞克怎么会对你另眼相待,像你这种天生邪恶的小怪物,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厄运,他也不怕被你害死。”
或是预想中安瑞克,甚至将来可能走向同样命运的伊利亚、克丽丝托、卡帕斯在黑暗中的求救——“克里斯,救救我,救救我……为什么不来救我?”
当然,最后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像是对着他控诉、求救的人,都死在了他对“既定命运”的反抗里。而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中,忽然又响起了另一道冷厉的声音,作为这场戏最后的尾声:“你果然是个只会给别人带来厄运的,地狱使魔啊,克里斯。”
克里斯猛地抬起头,那扇原本似乎遥不可及的地窖小门被人打开了。他看不清东西,只能从眼前猩红的色泽判断出周围是明是暗。而这一刻,在一声轻微的“咔哒”后,地窖小门的锁被人打开了,克里斯看到光线穿透黑暗,撒到他面前,他眼中刺目的暗红,在一瞬间变亮、变艳,变得更像新鲜、真实,正在流淌的血液。
是伊利亚,他有救了。克里斯强行从那种困缚的痛苦中挣扎出来,伸出手去够上面一级的台阶,背后用力拉拽着他的虚幻亡灵也似乎被光烫到,钻回了黑暗里。克里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伸出手去够伊利亚,想让伊利亚拉他一把,却只是听到了一道轻微的水流凝聚声,和对方停留在自己面前,靴子落地的一声“哒”。
伊利亚没有朝他伸出手,一道冰冷的水刃贯穿了他的胸口。
克里斯愣住了,以至于迟了好一会,才从那种喜出望外中回过神,渐渐感受到被捅穿心脏的疼痛,进而捂住自己胸口涌出来的温热鲜血。他听到它们在间隔极长的“啪”声中钻出自己的指缝,滴落到地上。
伊利亚扶住他的身体,动作利落而优雅地抽出水刃,克里斯看不到他,只能闻到伊利亚身上那种被审判塔老旧藏书熏陶出来的淡淡墨香,以及独属于水系法师的海风气息。紧接着,滚烫的血便泄洪一般自胸口涌出,克里斯再也捂不住。似乎就连他浑身上下的所有温度,都在这一瞬间随着利刃一起被抽离了。
克里斯痛得说不出话来,在伊利亚松手后,第一时间摔倒在地上。
无法拒绝、无法呼救,如影随形的恐惧。伊利亚背叛了他的信任。
克里斯连怨恨的情绪都还没来得及生成,疼痛和源自死亡的恐惧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就连只剩一片血红的视线都渐渐模糊、虚化。他再也无法支撑,缓慢、僵硬地阖上了眸子。像只失去操纵者的提线木偶一样,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胸腔里淌出的血液在地面上蔓延开来,渐渐绘出一朵血色的花。
他的指尖还按在心脏上方,但在生命狂热的最终谢幕后,那颗心脏已经不再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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