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木头拐杖在地上敲来点去。
次日清晨大早,天已透亮。喜喜母亲白氏院子。
白氏的奶母钱嬷嬷抱怨天,抱怨地,独自一人在饭厅里转圈似转来转去。
老人家如今已有七十多的寿数了,气色红润,体型微胖,身体还算健康硬朗。
宋喜喜大早梳洗收拾整毕,提裙便急赶往母亲院子,见了钱嬷嬷,问:“钱奶奶,我母亲呢?去哪了!我找她有事儿。”
“……”
钱嬷嬷这下总算是逮着个人了,见着喜喜一通出气撒嚷抱怨:“呵!你娘?!”
“你娘那专跑去城楼吹瞎风的歪憋货!你找她?”
“她可不在这里!”
原来,这奶母钱嬷嬷,打小亲自将白氏抚育长大,白氏的生母不到她两岁就病故早逝,是以钱嬷嬷和白氏关系一直情同亲生母女。白氏曾也好歹算是皇亲贵胄的煊赫世家,想当年,待字闺中,是多少姑娘眼巴巴看着羡慕嫉妒的东宫太子妃人选。
白氏却偏偏心气儿颇高,仗着才华美貌,把整个京都男人都瞧不上眼。甚至就连当时的天子官家也十二万分看不起。意外地,却是仰慕宋家嫡幼子——宋喜喜父亲宋渊已久。两人经历好一场轰轰烈烈、天崩地裂的爱情。
终成连理,结为伉俪。
而钱嬷嬷,一直奶娘如亲娘,视白氏如己出。
白氏的婚姻自然对她来说慎之又重。
且这些年,宋渊的人品种种钱嬷嬷是一直看在眼的里,倒也满意,没什么挑剔话说。
“哎!只是可惜,你这样跟着他,总得是要挨苦受穷的哟!”
这是钱嬷嬷时常想起,就动不动摇头哀声叹气,对女儿白氏各种牢骚、抱怨、不满。
钱嬷嬷用拐杖指指饭厅中桌上的杯盘碗筷。“你瞅瞅,瞅瞅你这娘,喜喜,不是我这老不死的骂她,前儿些日子才风寒闹了场肚子,这病都还没好痊愈呢,现在这饭也不好好吃了,撩下一堆碗筷,带着丫头们,又跑了。”
宋喜喜忙道:“钱奶奶,我娘去了哪里?”
钱嬷嬷道:“她?她还能去哪?今儿挖锄下地侍弄蔬果,明儿煮大锅蚕茧又抽丝又理线,如今嘛,这一大早,自然是带着她身边几个丫头又跑去织房里织布去了!”
“活该是个劳命苦鬼!”
虽是满嘴埋怨生气,却边拄着拐杖,弓腰驼背,帮着收拾饭厅桌上的碗筷。
宋喜喜笑嘻嘻上前帮忙。“钱奶奶,您老人家别麻烦!边上坐着休息去,我来收拾这些东西就成!”
钱嬷嬷也觉实在有些累乏。放下拐杖,找张椅子坐下来捶腰揉肩。
一双老眼,忽上上下下,将如今的宋喜喜重新打量又打量。
呵!这丫头好像如今改变不少。倒是难得。
钱嬷嬷想起曾经但凡和这宋喜喜一相处,俩一老一少,时常为着各种芝麻绿豆小事,鸡爪子穿针,怎么也对不上眼。
宋喜喜骂钱嬷嬷老不死、老夯货,钱嬷嬷骂宋喜喜小畜生、小混账。
钱嬷嬷笑了笑。叹口气。
继续抱怨冷哼说道:“往些时日,我常骂你疯癫不懂事。说起话来毫无礼貌教养轻重。可如今看来啊。你时常骂你娘的那些话,倒也不是不对。”
“喜喜,这一回,我算是站你那头了!”
宋喜喜:“……”
钱嬷嬷边揉肩边忍不住怨怪道:“想咱们这学士府,好歹也算是京城里有名望的府邸,按道理来说呢,就算这京里头有个七八品职务小官,哪一个不是家里仆婢环绕,今天吃山珍,明天吃野味儿,穿的是绫罗,披的是锦缎——可是,你看看咱们这一家子,尤其是你那娘——哪有半点豪门贵妇的气派架势?别人家府上的太太小姐们,闲了呢听听戏,乏了就睡睡懒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爽心了就打奴骂婢,好不威风凛凛——可她倒好,自打跟了你爹后,这天天过的都什么日子?”
“她总给我说,哎,妈妈,你就别生气了,这府里开销大,丫头仆人们该省的得省,我呢又不是没手,什么活路是干不得的?”
“你看!你看!喜喜啊,你可知就像这京里头,如同咱们这样有门第身份的人家,哪一个不是就拿厨房里的厨娘来说,光和面、做包子皮儿、给点心雕花的都有好几个!甚至十几个!”
“……”
“啧啧,可你娘又说了,这如今呐,世道都艰难。前儿又是扎堆的流民涌入京城。他们一个个没饭吃,没衣穿。哎,你那娘啊,还真是把自己当成活菩萨了!我说,天底下有那么多流民,那么多没衣穿没饭吃的穷苦百姓,就连官家天子都管不着,你们宋家就管得完吗?”
宋喜喜边收拾筷子边笑劝道:“钱奶奶,我娘说了,能尽一分力就是一分。无非是咱们平常少吃一口,日常开销稍稍节省一些,兴许,就又是那些穷苦老百姓们一年的口粮衣食了!”又道:“就像我爹时常对我们说的,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
钱嬷嬷只顾摇头。“罢,罢。”
仍旧不停叹息,只自言自语说道:“不过呢,想想也是,这些年,朝廷每年对琻人要交大量岁币绢布,以求苟且太平。在朝廷的眼里,反正这几年琻人是打不过来的,所以,那边关军防的事,也都是能省就省。一次次将军费裁减又裁减,拖延了又拖延。”
“哎,你祖父那边,大概有一年两年都没发过军饷了。”
“喜喜,你祖父那儿确实很不容易,也是缺衣少食,军费补给怎么也不够,大家都在勒紧了腰带想尽办法过日子——所以呢,你娘又说了,少不得咱们人住京里边,多帮着想些法,能帮补一些是一些……”
“我只不过就是,就是实在很心疼你娘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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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嘎吱……”
机杼声声,梭子带着五色纬线来回忙碌穿梭的画面。
喜喜好容易听完钱嬷嬷唠叨,径奔母亲白氏织布房去。
彼时,宋珍珍等好些个丫头婆子也在那儿帮忙。大家彼此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喜喜翡翠色绣花裙角绕过一架又一架老旧织机。
“娘!珍珍姐!”
并朝宋珍珍微笑点头打个招呼。
随手弯身捡起地上一团凌乱的麻丝线。轻轻递给白氏。
白氏果有一双好灵巧的手。织机前,脚踩踏板,腰细款款,身穿一袭简衣素裙,头梳龙蕊髻,髻上扎一缕柳叶色云欹小偃巾,看起很精神干练,不失高贵典雅。宋喜喜给娘白氏行礼问安同时,她一双明眸水汪汪澄亮也仔细打量眼前这位、看着尚不到四十的丰韵妇人。
喜喜不觉欣喜动容抚慰自己小脸。
回想曾经她还在周家时,左邻右舍,无不都夸曾经那对养父养母,怎就一副歪瓜裂枣寒碜模样,偏偏生出这么一个国色天香、如花似玉的闺女儿,多半啊,是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德,又或是给菩萨不知背地烧了多少回高香。宋喜喜打小对自己的容色美貌也是十分得意自豪。经常偷偷照镜子,孤芳自赏。
既欢喜骄傲,又有几分哀凉愁绪在里面。
——她恨自己如此美貌竟落得个穷篱僻巷的陋室之家。
当然,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至今提起,羞耻无比。
白氏不知女儿如此怪怪眼神突然凝视观察她,到底想什么。“喜喜?怎么了?”
喜喜方终于收回神思。“哦,娘,女儿今天可不可以出去一趟啊。”
“出去,你要去哪?看你如此着急的样子,有什么要紧事吗?”
白氏纳闷。
喜喜一边顺手帮母亲整理丝线:“娘,我想去那边看看我养父养母。好久没回去了。也不知他们身体近况如何。”
“……”
对于她那对养父养母感情,喜喜内心其实一直是复杂困顿的。
白氏并不知女儿是在扯谎——哪里是回什么那边看养父母。
目标却是京郊几十里外很远的千佛寺。
白氏霭声说道:“哎!也是该去看看他们了!我和你爹常说,你不能一回了这学士府,就不再认那亲自把你抚育带大的养父养母。喜喜啊,你现在是有两个母亲,两个爹爹,可千万记住了,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你可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呀!”
“……”
宋渊夫妇是真的时常鼓励劝慰女儿喜喜虽然现在已经认祖归宗,回了宋家……可然而,袁家这十数年的养育恩情,手把手将她拉扯大,含辛茹苦,如此情分恩德,都不是可以简简单单用金银财帛来交还回报。
喜喜说,是,女儿知道的。
白氏不免又好生叮嘱几番,并差遣些丫头仆人好生跟着看着。
宋喜喜匆匆辞别母亲,正要退去。
“嘻!禀夫人,小姐,说来也是真凑巧。咱们三小姐想去探望袁亲家,却不想,亲家大人俩现在都到咱府上来了。”
——是来打秋风、要银子的。
织布房里不免几个丫头婆子偷偷冷笑瘪嘴。
白氏怔怔。
对那前来回话小丫鬟笑道:“确实是很难得凑巧啊!喜喜,走,随我去招呼招呼你养父养母。”
匆忙理理织机前东西,起身整理衣袖鬓发钗环。
宋喜喜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十二万个憋屈急躁,只慌愁得心中说不出来。
这养父养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她出门赶急时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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