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四年,风露宫,说是一座皇宫,可是门楣窗棂处脱落的红漆,宫前随凛冽寒风折腰的茅草无处不在述说宫殿的破旧衰落。
一个身穿粗陋麻衣的女子,弯腰匍匐在地上寻找可以果腹的植物根茎,纤纤如玉的手快速地翻卷着泥土。一粒粒细密的汗珠从两鬓处滑落至尖尖的下颌,再滴至地上。柔婉的声音充满着绝望:“前几天,我还看见有的,今天怎么就不见了,不行,我一定要找出来,不然,宁儿吃什么?不行,不行,要找出来,一定要找出来。”
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中,身穿锦绣宫服的太监,看地直摇头,摆了摆臂弯中的拂尘,褶皱堆积如树皮的老脸顿时笑成一朵菊花,笑眯眯道:“找不到了,就不要找了,小心伤了手。”
女子身子一颤,连忙站了起来,双手拍了拍衣摆上沾到的泥土,一双桃花眼眼波横流,如秋水,似朝雾,眼角处微微上挑天生沾染一点绯红,秀丽别致的瑶鼻,丰盈粉嫩的双唇,肤白胜雪,周身如同笼罩着一层珠光。一张倾倒世人的脸上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笑意:“景公公,最近可好?”
“托娘娘的福,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骠骑将军要从西南班师回朝,太皇太后心里高兴特地颁发了懿旨,娘娘也沾了光。”挥了挥手,跟在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地托着红漆木盘上前来。景公公掀开了红布,一封白银和一匹上好的云绫锦。
女子已是好久未看见云绫锦,双手颤抖地想要抚摸,却想起自己手上的泥泞,连忙在身上擦了擦,神色越发窘迫起来。景公公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若是天下间的任何一个男子得到她,想必都会珍若瑰宝,藏在华美的内室之中,让别的男子一眼也看不见。可偏偏她出现在这个狼豺虎豹,狗苟蝇营,黑暗污秽的后宫。
“景公公,这云绫锦我和宁儿用不着,您拿着,用去换酒钱也不错。”
景公公笑了笑:“再过一个月就是麒麟节了,每一个皇子都会从天下名士中选择一位恩师,这云绫锦不如给小宁儿做一身衣服。”伸手把木盘放在女子手中。
女子却是叹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景公公,宁儿不会参加麒麟节,他会待在我的身边,在为娘的身边,只要我还活着就会让宁儿活着。”
景公公亦是叹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太监全部退了出去,脸色的笑容讳莫如深:“娘娘,在这个后宫之中不是您想让宁儿活下去,他就会活下去。就算是上天保佑宁儿长命百岁,不过一生都被囚禁在这个四尺见方的牢笼中,想必他也不会开心。如果您让宁儿去选择一位好恩师,就算不能荣华富贵,也能保住性命啊。前两天我看见您以前的侍女冷秋,您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狠狠一咬牙,神情恐怖,伸出右手在脖颈出轻轻一划。
女子却是一呆,随即眼泪流了出来,嘴唇轻轻颤抖,眼睫一闭,如坠冰窟,万劫不复。“哐啷”一声,手中的木盘打翻在地,色泽明亮艳丽的锦缎覆盖在了肮脏的泥土上。
身穿灰旧衣服的垂髫男孩,正在吃力地擦洗着木桌子,桌面上凹凸不平,落了一些灰尘在里面。身子微微一挪,却是没有站稳,狠狠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任何的惊叫声,直直地扑倒在地。抬起手掌一看,已经破皮流血了,连忙放在嘴边一舔。站起身来,朝外面一看,欢欣雀跃道:“您来了,快进快进,我给您倒一杯热茶来。”
景公公一探头看着屋里忙碌的小家伙,笑嘻嘻地说道:“小宁儿,我要走了,下一次再来看你。”一转身,绕有深意地看了女子一眼,随即离去。
女子连忙背转身来拭泪,快步进入屋内:“小宁儿,你还小,这些事让娘来做,就可以了。”
“不嘛,什么事情都让娘来做,娘肯定会被累死的,况且宁儿是男孩子肯定是要保护好娘的。”宁儿拧了拧身子。
女子低头看着这个眉眼肖似自己的儿子,淡淡一笑,一把抱住宁儿,坐在长凳上,温柔地问道:“宁儿,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母亲去很远的地方,你会不会想念娘亲啊。”
宁儿摇了摇头:“不去啊,宁儿呢,要永远永远地守护着娘亲。”
“乖,如果那里有很多的糖呢?那里有很多的衣服啊,还有很多吃的东西呢?你去不去?”
“不去。”宁儿神色坚决地摇了摇头:“娘在的地方,宁儿就在那里,我是男子汉,说过的话算数。说不去就不去。”
女子眼眶微红,哽咽起来:“如果,如果是娘想让你去呢?宁儿我们不需要大富大贵,我们只要平安地活着,如果,有一天你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娘呢?宁儿如果走了,娘要怎么办呢?”
终于眼泪流了下来,目光哀婉而又坚定:“只要宁儿还活着,娘是生是死都不重要,况且宫里还有景公公,他有的时候会照顾娘的。所以,娘会没事的。”
“如果我想娘了怎么办?”
“想娘了,你就抬头看看太阳,想象着那是娘在抱着你。”
萧宁摇了摇头。
大雪覆盖住了寒梅树,冷风吹过屋檐下的铁马,空中传来悦耳的“叮叮当当”声。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夏帝萧湛一手支额倚在檀木精雕的镂空扶座闭敛眉眼。昏黄温煦的烛光勾勒出一张冷冽分明的轮廓,鼻梁高挺,线条宛若玉石肌理。玄色衮服上流淌着冰冷的金色光泽衬着如雪苍白的肌肤,仿佛端着王座上的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生性冷漠伏尸百万的神袛。尚书令左怀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如水的金砖上朦胧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冷意如同毒蛇一样从膝盖处蜿蜒而上,整个腰都似乎感觉不到痛楚。左怀看着金碧辉煌御案后的皇帝,明明全身冷的要死,细密的汗珠却从鬓角处冒了出来,连自己的呼吸都控制起来。
“爱卿,你觉得朕的皇子中,有谁可堪大任?”夏帝萧湛睁开一双凛冽的眼睛,琥珀色的瞳眸,清浅如水,冰封万里。
尚书令左怀俯下身来,惶恐答道:“回陛下,三王子秦王,仁孝无双。五王子齐王才华横溢,六王子楚王英勇果敢。”
萧湛把玩着手中的九龙琥珀杯,眉头紧蹙,微垂眼眸,如鸦羽般的睫毛下精光闪现。大殿内陷入一阵静寂之中,一粒冷汗从尚书令左怀鬓边落了下来,垂在身侧的双手轻微颤抖起来,一阵冷意从背脊处涌向脖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尚书令左怀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甚至怀疑自己陷入一场幻觉之中,他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向前方。萧湛目光如同鹰隼一样,阴骘地盯着下方的自己。一瞬间尚书令左怀汗如涌出,湿透重重的朝服。左怀一激灵,身子后仰,无力地瘫坐在脚踝上。
萧湛却是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道:“尚书令对寡人的家事颇为上心,寡人甚感欣慰。再过不久的麒麟节就由你来主持了,务必办的完美妥帖。”
“臣领旨,臣领旨。”如蒙大赦,尚书令左怀磕头退了出去。
等到人出去以后,萧湛一脸疲惫地靠倒在紫檀椅中,闭目吐了一口气,复又睁开双眸,少了一分清冷,多了一分萧索。眼珠一转,慵懒问道:“将军有何事?”
身后的黄色帷幕低垂在地,随着萧湛的声音,一道人形剪影缓缓投射到了帘子上。
“前几日,贵妃娘娘令六喜携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和名贵法器拜访了国师。”
萧湛闭上眼睛,一歪脖子,淡淡地问道:“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了吗?”
“没有,如同四年前一样,任凭六喜说了无数话,国师闭门不出,六喜站在门外等了三天三夜,最终悻悻而归。”
“哦,”萧湛依旧闭着双眼,似乎不愿意睁开。
“臣告退。”人影弯着腰消失在了黑暗中。
偌大的宫殿静寂起来,随着袅袅青烟,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萧宁穿着锦衣趴在墙边,看着不远处的雕栏画栋的长安殿。回头看了一眼穿着华服的娘亲。萧宁心里叹了一气,娘亲真美。层层叠叠精致的宫服把女子包裹在其中,两缕低垂乌黑柔顺的长发衬着修长秀丽的脖颈更加粉嫩白皙,一根嵌宝石花簪斜斜地插在如云的发鬓上。如果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女子身上的宫服款式花样都是几年的,连她脚上穿的七巧连珠履也是其他娘娘不要的。
萧宁看着前面贵妃娘娘们手牵着其他皇子笑容满面地走入大殿中,心里不由一阵难过。手指抚摸着身上的衣服,入手柔滑细腻,往下滑去的时候,就能摸到一块块凸的东西,那是彩线绣的萱桂。萧宁低头看着有一点丑陋的萱桂摇了摇头,月宫折桂,真是奢望啊。那个女人出生于风雨和调的江南,自小家底殷实,丫鬟几个服侍生活起居,想必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为了我,也要捻起针线了,手指一定被扎了不少。知道自己如果再踌躇下去,娘亲一定会很伤心的。于是整了整衣服,昂头挺胸地看着前面。双手拢在嘴边,轻轻说道:“娘亲,我会找到一个好师傅的。”
深吸一口气,跟在人群的最后面,步入大殿中。大殿中早已站了十几个人。萧宁低下头站在柱子后面,等到前面的王子都选中了心仪的师父以后。他才犹豫地走了出来。他匆忙抬头一看,俱是高冠华服之人,心中有一点失落,正在打算随便选一位的时候。他的鼻端嗅到一股冷梅的清香,萧宁抬头一看,发现在前面的最后端站在一位白衫之人,头上插在一根木簪,手里拿着一根竹笛,脚上穿着一双布鞋。萧宁一笑,相比其他人的富丽这个人就是一股清流啊。
萧宁小心地向前,前面几位得道名流之人看见这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儿子向这边走过来,都有意无意地避让开来。
萧宁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面前:“你可以收我为徒吗?”
白衫人有一些讶异,想自己如此简陋一身站在这里都会有皇子青睐?轻轻眨了眨眼,淡淡说道:“可以。”
萧宁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小白牙接着问道:“你住在哪里?”
白衫人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起萧宁来,沉吟一会儿:“很远的地方。”
“那里冷吗?”
“很冷。”
“那里人多吗?”
“不多,两个师伯,七个弟子,再加上我和你,就只有十二个人。”
“哦。”
萧宁沉默下来了,白衫人也跟着沉默下来了。周围的贵人们却掩口轻笑起来,一脸藐视。
站在华丽高大的屏风之后的萧湛眼角轻轻抽搐起来,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站在身后如同枯木一样的老太监却是一脸波澜不惊。
萧宁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没有什么拜师礼,所以。我就磕三个头吧。”说完以后,萧宁跪了下来,郎朗说道:“弟子萧宁在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漫天璀璨的星辰坠落在荒原的田野上,神秘的时光之轨开始扎扎移动起来。五百年前,夏朝千古一帝萧然还是一个孩童时神色坚毅地站在仙风道骨神人帝师的面前,问道:“你住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那里冷吗?”
“很冷。”
“那里人多吗?”
“就我一个。”
“哦。”
百年光阴匆匆流逝,现在仿佛时光倒退,又回到那一场惊天动地,惊人绝艳的相遇。那是上天赐给夏朝的生机,让这个名为“夏”的巨大国度,犹如一个“巨人”般冲破重重的枷锁,重新矗立起来,傲视九州。
百年前的话语言犹在耳,和今天的话重新叠合在一起,震人发聩。萧湛的眼眸如同火焰燃烧一般,逼人心魄。一转身,双眼看向无尽的虚空处,那是王座所在处。
“未来的王已经确定了。”
前殿处一片其乐融融,娘娘们放低姿态,温言细语地对着各自皇子的师父说着话,既是试探也是许诺。就在她们费尽心机想要建立一个未来帝王朝的时候,未来的帝王已经确立了。
萧宁和白衫人安静地站在角落中,萧宁低头看着地面,白衫人看着萧宁。过了一会儿,白衫人叹了一口气:“我叫言许。”
“萧宁。”
言许笑了笑,有点尴尬地看了看喧嚣的四周,他们两个人完全成了多余的人:“走吧。”
萧宁忽然扯住了言许的衣袖,幼稚的脸庞满是不舍:“走之前,我要去拜别娘亲。”
“好。”
女子双眼通红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萧宁,想要哭泣却只能拼命地忍着。
“从今日起,宁儿要离开娘亲了,宁儿在此祝愿娘亲,身体安宁,诸事顺意。”说完以后,伏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跑到里间脱下衣服和脱下鞋子,用包裹认认真真地包了起来,放在一个木匣子,从床上拿起一套麻衣利索地穿上,弯腰又从床底下拿出一双布鞋穿在脚上。笑了笑道:“娘,衣服和鞋子我只穿了一会儿,还是很新的。衣服是锦缎上面绣了金线,必要的时候,您可以把它换银钱使用。”
言许叹了一口气,这才明白之前萧宁为什么盯着地面了。女子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恨自己无能,恨上天不公,恨皇上薄情,恨,,当到最后却不知自己到底应该恨谁。胸口上仿佛有血流出,女子脸色苍白如雪,娇嫩的嘴唇颤抖起来,层叠的彩衣把她裹住,就像裹住一具失去颜色的尸体,一闭眼,跪倒在言许的面前。
萧宁尖叫一声:“娘。”
“我儿萧宁,生性纯良,至善至孝,能拜先生为师,是宁儿的福气,往后,宁儿服侍先生如同生父,任劳任怨,绝无二话。但妇人见识鄙陋,且福气浅薄,宁儿如果以后不知轻重,口出罔语,亦是妇人教导无方之责,妇人为此粉身碎骨亦是无怨。请先生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宁儿。”一字一血,句句诛心。
寒冷的大风刮了进来,吹起灰白的帘幕,就在这时候,一缕暖阳竟然也照了进来。言许看着这个绝美的女子跪在光芒中,光尘在她的背上飞舞,为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女子卑微如同蝼蚁。
言许沉吟起来,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中指骈在一起,对天发誓道:“我,言许对天发誓,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会拼尽性命来保护萧宁。如果违背誓言,诸天神佛不能容我。”
女子得到的言许的诺言以后,双眼带泪地笑了起来,额头狠狠地砸在地板上:“请受妇人三拜,从此以后,妇人每天都会为先生和宁儿祝祷。”
言许牵着萧宁跨出门槛,偏过头来看着萧宁:“你要不要去拜别你的父皇?”
萧宁摇了摇头:“不了,想必现在父皇应该在长秋殿陪着皇后娘娘和秦王。而且”萧宁迟疑了一会儿,“陛下未必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
言许抬头迎着寒风:“你,可有什么话想要对陛下说。”
萧宁回头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难过地说道:“微臣祝陛下,洪福齐天,国泰民安。”
过了很久,等到萧宁走远了以后,夏帝萧湛从柱子的背面走了出来,看着他们的影子消失在宫殿的转角处,良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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