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谢池雪攥着那张被汗水濡湿了边缘的五十元钞票,站在汽车站略显陈旧的售票口前。
“去M城M镇的,七点半发车,3号口等。” 售票员撕下车票递出来,声音带着早起的沙哑。
谢池雪道了谢,将车票小心地塞进校服内袋。
预赛结束后的焦灼等待感像羽毛搔刮着心尖,让她坐立难安。干脆买了回老家的车票——前世在格子间里被报表淹没,她鲜少回去,对爷爷奶奶总说“忙”、“等明年”,直到两老相继在病榻前离去才追悔莫及。
3号站台前停着一辆锈迹斑斑、蓝白涂装的老式大巴,“粤运快车”的字样已褪成模糊的灰白。她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车窗玻璃积着经年的尘垢,透进的阳光都带着毛茸茸的、怀旧的质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是陆清让的短信:
「翘课?(⊙?⊙)」
简短的几个字,配着他惯用的颜文字,谢池雪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靠着椅背、指间转笔的懒散样子。
她嘴角不自知地翘了一下,手指在按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还是只回了冷硬的两个字:「下午回。」
大巴像一头年迈的巨兽,喘息着驶出车站,缓缓穿过尚未苏醒的县城。街边音像店大声放着陈奕迅的《十年》,报刊亭前蹲着几个看《知音漫客》的初中生,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与油炸早点的香气交织,构成一幅2012年特有的、即将褪色的背景板。
车厢内混杂着汽油、汗味和不知名食物的气息,两个小时的车程颠簸而漫长。窗外,城市的水泥森林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
大片大片的柚子树田铺展到天际,浓绿油亮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丘陵起伏,墨绿的茶树排列成整齐的线条,偶尔可见戴着斗笠的身影在田间劳作。泥土路延伸向远方,摩托车呼啸而过,后座上捆扎成垛的青皮甘蔗散发着甜香。
“M镇到了!到站的拿好行李!”售票员扯着嗓子喊。
谢池雪跳下车,南方小镇潮热的气息瞬间裹挟了全身。小镇中心的小广场上,榕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浓荫,几个老人围坐在石桌旁打着骨牌,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有节奏的声响。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狭窄的老巷,青石板路被正午的骄阳烤得滚烫,散发着泥土被晒透的干燥气味。
推开一扇吱呀作响、刷着褪色绿漆的木质大门,熟悉的柚子树香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爷爷栽种的那棵百年老柚子树依然枝繁叶茂,枝头沉甸甸地挂着青涩的果实,筛下细碎的光斑。奶奶正坐在藤椅上择菜,老花镜滑到鼻尖,佝偻的背对着门口,听见动静,慢悠悠地抬起头。
“妹妹?”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瞬间亮了起来,像枯井里注入了新泉,“哎呀!是我的雪妹!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回来了?学校放假了?”
惊喜过后,老人的语气带上忧虑,“你妈妈昨天打电话还说你在考那个什么物理……竞赛?忙得很哩。”
“想您和爷爷了。” 谢池雪鼻子猛地一酸,快步上前紧紧抱住奶奶瘦小的身躯。老人身上那股淡而持久的艾草香,还有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衫味道,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瞬间抚平了连日来的紧绷与浮躁。
她甚至能听到老人胸腔里微弱却真切的回音。
“我的心肝诶!”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香气,爷爷系着洗得发白的旧围裙,举着锅铲探出头来,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回来得正好!赶上我煲的猪肚鸡!鲜得很!”
爷爷谢守正,退休前是镇上供电所的老电工,一辈子跟线路、电表打交道,手指关节粗大,布满厚茧。奶奶林素芬在县城纺织厂当会计,性子温婉细致。
午饭是地道的客家菜:爷爷手撕的盐焗白切鸡金黄诱人,奶奶亲手酿的豆腐饱满多汁,最诱人的是爷爷的拿手好戏——小火慢炖出来的梅菜扣肉,肥腴软糯的五花肉浸透了梅菜独特的咸香。
头顶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地转动,搅动着饭菜香和温暖的气息。奶奶不停地用公筷往她碗里堆菜:“你看你,下巴都尖了!你妈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托陆家那小子给你带了几回汤,也不知道你喝了没有?”
谢池雪咬着筷子尖,碗里堆得像小山,含糊应着:“嗯…喝了……” 心下微窘,那汤……几次都因沉迷做题而放凉甚至错过,后来陆清让也就不带了。
“阿妹啊,” 爷爷抿了一小口自酿的糯米酒,脸颊泛起健康的红晕,“真去考那个物理竞赛了?前一阵你妈说你进了那个什么物理竞赛班?”
“嗯。” 谢池雪咽下嘴里软糯的梅菜,轻轻应了一声。
“哎唷!” 奶奶把筷子“啪”地按在桌上,一脸的心疼与不解,“你不是顶怕那个物理课的嘛!上回还抱着电话跟你妈诉苦,说你们那个周老师讲课跟念经咒似的,听得人脑壳嗡嗡响!” 母亲每次接到女儿关于课程的诉苦,总会第一时间跟爷爷奶奶分享。
谢池雪低头扒饭,米粒粘在嘴角,脸颊微热:“就是……就是突然觉得……好像能弄懂一点了。”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得震得桌子上的碗碟轻响,他重重一拍桌子:“好!好哇!这才是我谢守正的孙女!这劲头就对路!当年你爸要是听我的,在厂里多学学那机器上的物理道道,说不准也……哎!” 话没说完就被奶奶一个眼刀瞪了回去,父亲年轻时也曾短暂接触过机械维修,最终还是选择了更“安稳”的体制内工作。
饭后,谢池雪抢着收拾碗筷。厨房里铺着老式的白绿马赛克瓷砖,有些已经泛黄剥落。拧开老式的水龙头,发出刺耳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奶奶站在她身后水池边,用布满褶皱、骨节变形的手接过她洗干净的碗,用干布擦净水渍。
“雪妹啊,” 奶奶擦着碗,突然停下动作,浑浊的目光透过老花镜片,细细地描摹着她的侧脸轮廓,“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谢池雪手一滑,碗差点掉进搪瓷盆里,发出哐当一响。
“眼神不一样了。” 奶奶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又抚过她的鬓发,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前阵子回来还像个没长大的细妹,心事都写在脸上。这次回来……像是心里头压着千斤担,又像是……一夜之间就硬扛起担子来了。” 老人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洞悉岁月的了然与淡淡的疼惜,“那股犟劲儿,随你爷爷。”
谢池雪眼眶瞬间发热,猛地转过身,紧紧抱住奶奶瘦小的身体,把脸深深埋进那件浆洗得硬挺、散发着淡淡阳光和艾草味道的旧布衫里。老人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着蹒跚学步的婴孩。有些话,她不能说,但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都看得懂。
下午,日头偏西,暑热稍解,谢池雪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梯爬上低矮的阁楼,帮爷爷整理他那些宝贝的“破烂”。
光线昏沉,空气里浮动着旧木头和经年尘埃特有的味道。角落里堆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父亲初中时褪色的三好学生奖状、半箱不再转动的电表(那是爷爷的心头好)、一堆黄铜和不知名金属的小零件,一台外壳斑驳、但擦拭得锃亮的红灯牌老收音机……
就在清理一个堆满旧书的角落时,谢池雪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一个绘着胖娃娃的铁皮饼干盒,边沿已经生锈。她拂去厚厚的灰尘,小心地打开搭扣。
一瞬间,童年的光景扑面而来。
里面珍藏着属于谢池雪的“宝藏”:几颗早已失去光泽但曾无比珍爱的玻璃弹珠;花花绿绿但粘性尽失、卷了边的港台明星贴纸;几枚早已作废、设计却很精致的糖纸;一本小人书卷了角;还有……几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
其中一张尤为显眼。照片上,两个小人儿站在院子里的老柚子树下。小谢池雪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咧着嘴笑,明显缺了一颗门牙;旁边的小陆清让穿着小背带裤,抿着嘴,眉头微蹙,一副故作老成的小大人模样,但眼神明亮得惊人。
照片背后,一行歪歪扭扭、属于她爸谢长庚的字体写着:“2002年夏,让让来家做客”。
两人年幼的寒暑假,陆清让偶尔会跟着父亲出差顺道或自己闹着要跟来,在镇上度过一个又一个酷热却无比自在的夏天。
“呵,找到你那宝箱啦?”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昏暗的楼梯口响起,带着笑意。他手里拿着一个鸡毛掸子,大概是要顺便掸掸蜘蛛网。
“嗯……” 谢池雪赶紧合上盒子,脸颊有些发烫,“都…小时候的玩意儿了。”
“那小子呢?” 爷爷踏上阁楼,布满老茧的手指熟练地捻起一颗谢池雪小时候最爱的玻璃珠在指间把玩,“陆家那个小让让?现在长成什么样啦?是不是跟他小时候似的,总板着张脸装大人?”
“他……” 谢池雪顿了一下,语气尽量平淡,“他现在挺好的。个子很高了,成绩…还是那么好,物理竞赛全省拔尖的那种。” 省前十的名次说出来似乎显得太过刻意炫耀。
“我就知道!” 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那是他早料到的结局,甚至有些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
“那小子!打小就看得出,跟别的娃不一样,眼神透着灵气!脑子也灵光!你们两个啊……” 他的目光在谢池雪略显僵硬的侧脸和她手中抱着的铁皮盒上来回扫了两下,话风突然一转,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语调。
“爷爷!” 谢池雪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声音有些突兀地打断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们就是…普通同学!现在学习紧张,交集不多!” 她快速地将饼干盒放回角落的杂物堆里,动作带着点慌乱。
爷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行行行,同学就同学。现在的孩子啊,心思重哟…” 拿起鸡毛掸子,转身去掸窗框上的蛛网了。
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谢池雪婉拒了二老留宿的提议。奶奶执意送她到镇口的公交站牌下,一路絮絮叨叨着各种琐碎叮咛。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被强硬地塞进她的书包夹层。
“拿着!” 奶奶用枯瘦的手按住谢池雪试图掏出来的手,眼神不容拒绝。那是用碎布头拼接缝制的小布袋,针脚粗大却结结实实,里面塞着卷得整整齐齐的几张零钱,“路上买个面包垫垫肚子!奶奶晓得你爸妈给了你生活费,这是爷爷奶奶的心意!”
她又变魔术般掏出一个小密封玻璃罐,里面是金灿灿、晶莹剔透的蜜渍柚子皮,“你妈说你最爱这个了,吃了开胃!” 最后,两个用塑料袋包裹好的、还带着余温的煮鸡蛋也塞了进来,“留着路上吃。在学校食堂别省钱,身体是本钱!”
“奶奶,钱我有……” 谢池雪喉咙哽住。
“拿着!” 奶奶斩钉截铁,“好好念书!有空就回来,别总想着我们老家伙。你爸你妈也不容易。”
发往G市末班小巴士缓缓驶来,扬起一阵尘土。谢池雪在弯腰踏上车门前的那一刻,突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奶奶单薄、带着柴火烟气的身体。在老人长着老年斑、满是褶皱的耳边,用尽了全身力气说道:“我会……会好好学的!也会……常回来看您和爷爷!一定!”
破旧的小巴士摇晃着开动了。谢池雪隔着糊满了泥点的后车窗用力挥手,直到奶奶的身影在黄昏暮色中彻底凝成一个伫立不动的、越来越小的黑色剪影,与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一同融入苍茫暮色。
她无力地坐回晃动的座位,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汹涌而下。
前世冰冷的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蜂鸣声、病床上瘦得脱形、插满管子无法言语的奶奶、隔着ICU玻璃窗时那锥心刺骨的悔恨与无力感……
在此刻与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怀里那袋还带着奶奶体温的零钱和煮鸡蛋,激烈地碰撞、融合,钝痛深入骨髓。奶奶缝布袋那粗糙变形的手指和前世插满管子的手……
她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粗陋的布口袋,像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手机在背包的侧袋里嗡嗡震动。
谢池雪吸了吸鼻子,擦干脸上的狼狈,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又是陆清让。
这一次,不是短信,而是一张用手机拍下的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但能清晰看到物理实验室那块巨大的白板。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足以让普通高中生眼晕的电磁学推导公式,笔迹遒劲有力。
但在这片严谨的公式森林的右下角空白处,被人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一个顶着“谢池雪”三个字的、线条粗犷的Q版简笔小人。
小人正愁眉苦脸、双手死死抱住一本巨大无比的、封面上写着“物理”两个大字的书本,张开大嘴,一副奋力狂啃的姿态,旁边还画了个表示颤抖的锯齿线。画面充满恶搞的喜感。
照片下方,紧跟着一条信息:
「老周下午点名,发现你物理‘圣地’失守。问你去处,本人答曰:回乡潜心研修祖传秘籍,立志归来掀翻我等凡夫俗子。(附注:他说……信了你的邪!)( ̄▽ ̄*)ゞ」
看着屏幕上那个抱着书狂啃的滑稽小人,想象老周顶着他那张扑克脸、一本正经说着“信了你的邪”的画面,谢池雪先是错愕,随即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泪混着笑意,让她像个傻子。
窗外,路灯次第亮起,像一串被人温柔点亮的明珠,蜿蜒着,照亮着归途。
巴士轻微颠簸,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机屏幕上那个被涂鸦的小人儿,目光重新落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城市夜景轮廓,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汲取到某种再出发的勇气。
她的指尖,在裤袋里碰到那个装着蜜饯和鸡蛋的袋子时,又轻轻划过铁盒里那张泛黄合影的背面。
——照片背面的那行字,和脑海中爷爷奶奶沧桑温暖的声音重叠:
「小让让也要来」。
「别太拼,过犹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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