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带着微凉的滞涩，在老教学楼长廊里缓缓流淌。
历史老师慢条斯理的讲解声，像浸了水的海绵拖把在黑板上来回擦拭：“……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
他把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往上推了推，眯缝着眼在讲台上翻找，“我那个讲太平天国的小卡片呢……”底下立刻响起一阵窸窣的低笑。
这略显沉闷的背景音中，谢池雪正低头，指尖划过物理练习册上一道复杂的电磁复合场粒子轨迹题。
就在这时，前排的林晓晓猫着腰，胳膊肘猛地撞了她一下，同时一个被体温捂得滚烫的油纸包塞进她手心。“嘘——”林晓晓挤眉弄眼，声音压得极低，“新口味！魔鬼椒香的！贼上头！快藏好！”
是那种最廉价的油炸辣面筋条，油腻的红光透过粗糙的包装纸渗出来。谢池雪指尖捻了捻，黏腻的触感带着林晓晓独有的、阳光炙烤稻草般扎人的关心。
课间铃骤然拉响。
“雪宝！快快快！无骨鸡柳刚出锅！双份！双份酸梅粉！”林晓晓手臂拽着谢池雪在人缝里劈波斩浪，唾沫横飞地喊着号子。
谢池雪被挤得踉跄，哭笑不得，正要伸手去摸书包夹层里母亲给的饭卡。
肩膀却被人轻轻一碰，力道很轻，带着迟疑。
她回头，对上化学课代表周芸清亮却有些躲闪的眼睛，一杯冒着丝丝寒气的橘子碎碎冰塞进她手里，杯子外壁瞬间凝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凉意透过指尖直抵心尖。
“刚才……”周芸声音细得像春蚕啃食桑叶，“有机小测最后异构体的那个排除方法……真好。省了我翻书的时间。”一句话说完，脸颊已微微泛红，没等谢池雪开口，她像受惊的小鹿，马尾辫一甩，转身便消失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只留下手心那杯沉甸甸的冰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涩暖流。
回到教室，刚坐下，桌面上已静静躺着一叠油墨簇新的数学试卷。靠窗那边，吴静和张蕾正对着卷子开头那狰狞的圆锥曲线大题愁眉苦脸，笔尖在草稿纸上焦躁地划拉。
谢池雪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靠窗的位置，随即像被无形的细针扎了一下，迅速收回。
下午第三节物理课，老周踩着预备铃的余音踏进教室。
他将缸子“砰”一声顿在讲台角，溅起的粉笔尘在斜射的秋阳里缓慢浮沉，多余的开场白？没有。老周拿起粉笔，“哒哒哒”在黑板上写下上周综合练习的题号。
“……都给好好审题，”他声音不高，带着金属刮擦的质感，“第三页B面那道斜面木块题，哪个再敢眼睛长在额头上说摩擦力忽略不计的，自己出去抽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谢池雪！把你卷子摊开！讲台上来——当样本！”
巨大的投影幕布无声落下，谢池雪那张批改过的试卷被放大、摊平在所有目光的聚焦点上。卷面干净，字迹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工整，尤其那道斜面上叠放的两个木块分析题，每一个受力箭头都画得一丝不苟，力臂清晰，连那不起眼、常被忽略的“静摩擦力”也用虚线标得清清楚楚。
旁边，一行细若蚊蚋的蝇头小楷注释着分析核心：「μ=0仅表征接触面极限光滑或水平理想态，此处题设隐含支撑面不滑前提，f_s虽为零亦需标注考量。」
老周走到幕布前，干瘦的手指重重戳在那行小字上，粉笔灰簌簌而下：“都看看！什么叫吃到骨头缝里，连骨髓都给吸出来！光靠考试前烧三炷香临时抱佛脚？做梦！”
他猛地转身，目光穿透薄薄的镜片，“这习惯哪来的？！给我站上讲台！把骨头缝里的骨髓吸法，对着所有人捋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数不清的视线如缠绕在谢池雪骤然僵硬的后背上。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侧后方那个伏案的身影——那目光的主人，也抬起了头。
她走到讲台侧边，尽量吸了口气，平复喉咙的干涩，拿起那枚红外线笔，努力聚焦在幕布上自己的字迹，开始剖析解题逻辑的筋络。
“……力分析的关键，在于剥离表象干扰。题目括号里的‘不计摩擦’，是提示我们可视为理想态，简化数值计算，但并非否定接触面静摩擦的物理存在性概念……”
“嘎吱——”
是椅腿被不自觉地后拉，木质椅脚刮蹭地面的摩擦声，来自那个靠窗的位置。
谢池雪强行稳住心神，垂下眼睫，掩盖住眼底的波动，声音因片刻的失神而更低哑了些：“……综上，物理的本质是厘清规则下的真实，而非沉溺于他人预设的捷径式假象。每一个‘忽略’背后，都应知其所以‘可忽略’。”
老周端着茶缸，“嗯”了一声，咕咚灌了一大口浓茶。他喉结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全班，又重重落在谢池雪的脸上：“听见没？都拿笔记在脑门上！谢池雪，就凭这份在泥地里也要抠出根骨头的劲头，”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省赛赛场就是为你搭的台子，只要你自己不走岔道摔下来，那地方拦不住你！”
下课铃声响起。
谢池雪刻意绕了远路，选择走实验楼外侧那条僻静少人的石子小径。
头顶高大的梧桐枝叶已经开始泛黄，校园广播不知疲倦地循环着凤凰传奇高亢的旋律：“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欢快的节拍撞击着空旷地带，企图稀释某种更沉郁的东西。
谢池雪低着头，步履匆匆，脚下松动的鹅卵石硌着鞋底。
忽然，一道刻意压低、语速极快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晚风和广播声的屏障，撞入她的耳中。
“……陆同学，加州理工的预录取确认书就在这里！只要你签上名字！那边的实验室资源、全奖额度、包括顶尖导师的意向，全都为你敞开了大门！那才是真龙翱翔的九天！国内的竞赛？只是块跳板，甚至是绊脚石！目光要放长远啊！”
她僵硬地抬起头。
实验楼侧面那道通常用于搬运设备的小门半开着，投射出的长方形光域，将门前的两人切割成舞台追光下的剪影。
其中一个身形微胖，鼻梁上架着一副闪烁着精英光泽的金边眼镜，正是国际部的王牌“挖角人”王主任。他微微前倾着身体，脸上堆砌着热切到近乎谄媚的笑容，手里那个印着烫金国际部徽标的厚重文件夹，被他以几乎强硬的态度推向对面的少年。
陆清让挺拔地站在光域中央，背对着她。
王主任见他依旧没有去接那份文件夹的意思，声音因为焦急和不解而拔高：“还要‘想想’？！陆清让！这是加州理工学院！是全世界最顶级的理工圣殿之一！多少人仰望的星辰！难道你那金子一样的分量，要埋没在省队集训的泥潭里跟这些……”
他意识到失言，目光锐利地扫过空旷的四周，声音骤然压低，“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别被眼前的、局部的所谓荣誉迷惑了双眼！签字！机会是窗口期！一瞬即逝！”
陆清让依旧沉默。
加州理工，预录取，签字！
老周那句“省赛赛场为你搭台”的期许还悬在头顶，而现实已快马加鞭，将一条名为“宇宙级捷径”的金光大道，铺在了她拼命想靠近的人脚下！
理智像个冷漠的旁白，在心底清晰重复：不能阻止！这是坦途！这是他应得的！他属于那里！就像星辰属于夜空……
可情感却在咆哮——不甘心啊！她才刚刚追赶，才刚刚在这荆棘重生的路上挣扎着站稳，指尖刚刚触碰到他扬起的衣角，还没能真正与他并肩，那条名为“宿命”的河流，就要再一次将他们冲散，分隔在太平洋的两岸？
这重生的开局，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更高更远，而自己永远在尘泥里仰望吗？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巨大的酸楚、苦涩、失落、慌乱、混合着对“蝴蝶效应”的强烈恐惧——如果因为她而迟疑，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将是罪人！
“哗啦——！”
怀里紧抱的那摞厚厚的物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笔记、草稿纸，如同决堤的堤坝，轰然倾泻，四散滑落！
陆清让猛地回过头！
他显然没料到是她，更没料到会被她撞破这一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目光交汇的刹那——
那枚夹藏在物理题深处、作为书签、一直被她小心珍藏的樱花书签——一个失力的夹角，终于彻底滑脱了她冰凉而僵硬的指尖！
它打着旋儿，带着一种不祥的缓慢，飘然而下。
不偏不倚，精准地，轻轻巧巧地，覆盖在跌落在地的物理《五三》深蓝色的封皮上。
封面上醒目的红色“物理”二字，成了它天然的衬底。
昏黄的路灯光线，恰好温柔地漫过书签光滑如釉的背面。清晰地，无比清晰地，照亮了那行用小而锋利的笔触，深刻其中的英文：
“Always behind you.”
在此情此景下。
“永远在你身后”——
成了天底下最荒谬、最辛辣、最锋利的嘲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所谓的追赶，她那些沾满汗水和挣扎的脚印，在这预定好的、通往天顶的青云梯面前，显得何其可笑而卑微？
她一直仰望的身影，注定要乘着那架名为“加州理工”的飞船，在她头顶呼啸而过，绝尘而去。
而她，正如这书签的昭示，无论怎样挣扎，永远只能在他投下的、转瞬即逝的阴影里徘徊，甚至连追逐他背影的资格，都在命运刻意的安排下，成了一种奢侈的妄想！
“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撞进陆清让那双同样写满了震动的眼睛里。
陆清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扫过地上散乱的纸页。
“呃……同学？”王主任皱着眉头看清台阶上失魂落魄的女孩，又瞥了眼脸色极其难看的陆清让，似乎嗅到了什么超出他掌控的气味，略显烦躁和戒备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诡异而沉重的凝固，“陆同学？你看这……”
陆清让飞快地转过身，声音带着一种强压下的、几乎从未有过的僵硬和平板，斩钉截铁地甩给王主任一句话。
“主任，您的好意我明白！加州理工的情况我了解了！但我的决定，是慎重考虑过的！现在……我需要处理一下同学的意外。签字的事情，改天再谈！”
他直接弯下腰，三两下将自己的书本杂物飞快地拢入怀中——包括那本压在书堆里、也许同样散开的《五三》。
“诶！陆清让！你等等！你把文件拿走啊……”王主任被晾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喊着，捏着那个无人接下的文件夹，徒劳地晃了晃。
她终于明白。
重生的代价，或许不仅仅是要夺回错失的荣光，更要亲自碾碎所有不切实际的仰望。那个巨大的裂口，名为“陆清让注定离开”的巨大缺口，就在她十七岁的心跳声里，汩汩地流出血来，疼痛尖锐而冰冷。
那条通向他的路，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绝望的断崖。
然而，她上辈子已经为他倾尽所有，在他离世之后，她如同行尸走肉，脆弱的生命在30岁那年戛然而止，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殉情。
这辈子，虽然想要守护他，但她更想为自己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