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响晴。阴霾散去,只是有点冷。
天井下,男孩抬起头,不知从哪飘来的雨,落在眼里。
他感到心里有个大水缸,忘记何时破了底。满满的水都流光了,再也不沉。却又盛满更沉的空虚。眼里的雨滴下,一滴一滴朝水缸里流,又流出去。
“小雪……”
一个女声堕入,砸在耳边。男孩没听到,自顾自走出门,四方的窄院里只余一双眼睛。
这是一双过去的眼睛。替男孩留在这里查看。
顿挫的声调在半空中漂浮,跃扬旋转,像微光中飞舞的尘埃。透过泛黄的光,这双眼看见一个墨眉长睫的女子把小男孩拥在身侧,教他哼唱故国的歌曲。他们有着一样深邃沉默的眼睛。
歌声诡异地上升,音调越来越高,如转着圈上浮的尘埃,环着舞回到枝头的落叶。女子的声音像金色的沙砾般洒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在一片大漠之中。
“快跑——”
音调达到顶点,近于没有内容的哀鸣。他迈腿,脚下却是一片流沙,越挣扎,越陷下。温暖的、滚烫的、越发紧密的细沙拥向他,洋溢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也许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他的归处。
一切早该结束,溪姐还在呼唤他。流沙里的人慢慢放松身体。
“汤雪……”
“汤雪!”
热沙突然一改干燥,变得柔软而湿冷,直扑面庞。烈日高照的大漠里冒出许多树,荫蔽在头顶,苍绿繁茂,掀起一片凉。汤雪想撑起身,又被人按下,眼前一黑。面庞上的手遮在他眉下。
“你先把眼睛闭上,躺着缓一缓。”
喊他名字的声音改作要求,是宋梨,她的嗓子大概干了过久。
“你想死吗?”
她哑声问,裹着数层疲倦,已经听不出语气。
“什么……”
汤雪亦喉口发涩。
检查似地抹了把他的眼皮,宋梨挪开手,抓着他的食指按在锁骨处——搏动很慢,慢得不正常。她又把手背贴在他脸上,“我的手是不是很冷?”
“嗯。”
“那是因为你烫得跟着火了一样。”
她的掌心盖在他前额,仿佛真能摸出他升了多少度。
“我还以为鬼会发烧呢——”
“结果汪汪说,你这是想要摆脱身体的拒斥反应。”
汤雪抿了下嘴,没有反驳。
宋梨抬开手,牵起斗篷擦一遍他脸上的泪,风又拭过,一片清爽。她躺在他身边,两手握住他一只手,怕他跑似的。
“叫了你大半天,累死我了。”
“我眯一会,你感觉好点了再叫我。”
合上眼,她侧身贴住他,体温比之前降了一些。抓着他的手枕在脸侧,她才感到自己脸上也是湿的。一动不动,已经无暇顾及这不适。丝丝血腥味飘进鼻腔。
“你别看我,我身上都是血。”
不过血腥味宋梨也懒得顾及了。
这一夜“死”了两次,第二次是坠下山崖,想必是被野狼追的另一个人慌不择路了。
第一次任务成功后,一开始她没有叫汤雪,尽管心脏痛如刀割。她怕他醒得太早,什么也想不起来。毕竟吃了药也要想起的事,一定是很重要的。
等她实在不忍而给他传音,却发现根本叫不醒。汤雪皱着脸,神色悲痛欲绝,但就是不愿睁眼。担忧而无力干涉,她一遍遍传音,想等身体好点就把他拉出来。第二次又来了。
在山崖下爬起,黎明已至。她把汤雪拉出结心链,开口唤他。明知只是做梦,她却无端恐惧——怕他再也不回来,永远留在噩梦中。没想到这直觉竟然差点印证。
“幸好你醒了。”
她喃喃道,唇角贴上他的手背。
汤雪的心跳有些加快。但也只像刚发动的机器,恰及恢复正常。她又吻上他的指节,一道干燥的纹路印在另一道干燥的纹路上,谈不上舒服,只是为了让他紧张。
“宋梨。”
他低低唤她,往外抽手。
手指被抓得更紧,贴在她的颈侧,血液涌动在皮肤下。
“我们有一样的心跳。”
声音沿着她的脉搏传出,直入某条神经,刺向汤雪的胸口。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很难受。”
痛意在胸口迸开,原本属于她,现在属于他。
“别再这样。”
新的湿意浸入皮肤相接处,她放开他的手。泪水越界了。
“抱歉。”
汤雪望着飘摇的树冠,缓缓收回手。枝叶苍翠欲滴,晃去荡回,剪碎好多束光。
“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答应我。”
宋梨从他身侧离开,平躺在地,闭着眼。
“我答应你。”
风骤然停了。
宋梨睁开眼,胸中潜伏的节奏刚好恢复正常。
“哗啦——”
“……”
“哗啦——”
河水拍在岸边的节奏有些混乱,让人疑心下一潮还会不会来。
或大或小的鹅卵石上,明透透盖着一层水,改变光的方向,在石上铺出莹亮的波纹,连出一片绵延不绝的网。只网住光本身。
“哗啦——”
有些久之后,又来一潮,不送来什么,也不卷走什么,游戏一般,只为打乱灰蓝石面上微黄透青的光纹。轻而薄的潮推不了多远,像一只已伸直的手臂竭力往前一够,又迅速收回。
潮水未及处,蓦独独升起一缕烟,烟散去,留下一影红。而后分成两影红,一暗一明。
宋梨检视一遍全身的红,大吓。这是身嫁衣。
死主竟然死在大喜的日子。
又望汤雪,再次大吓。
如瀑如缎的黑发垂散在殷红帽檐之下,直及腰部。他怎么头发一下子变得这么长?!
“汤雪!你快睁眼看看!”
闻声,帽檐拂下,一身裹红的女子站在眼前,墨发及肩,却是旧式嫁衣的装束,汤雪觉得怪异,又莫名眼熟,只能望着她一遍遍在记忆中对照。
“不是看我!”
宋梨颊上晕起一朵和衣红相衬的粉,汤雪慌忙错开眼。对方走近,伸手向他胸前,勾起几束软黑。
“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觉头上有些重,汤雪低头,额前便洒下几缕发丝,挡在眼前。宋梨拨开,为他挽到肩后,定定盯着他的眼盛满怀疑,眉间积着没来由的担忧。
“这是因为……”
汤雪在斗篷下手忙脚乱地搜索,摸出一张红色卡片。
“这个。”
“这个会根据需要的身份调整一些生理特质。”
“现在应该是蓄发的朝代。”
宋梨疑虑的表情转为不甘。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给你一个人!”
无奈低头,她指端缠绕起及肩的发尾,欲给这不合时宜的长度准备几套解释。
收起卡片,汤雪解开斗篷,白短袖,黑长裤,线条笔挺利落,还有一双极其“超前”的鞋。与他冗冗坠坠的长发格格不入。斗篷立马被宋梨拢了回去。
他俩不过是半斤八两。
“哗啦——”
浅潮又一次泛来,光波轻皱。
黑色长发从棕木梳齿中流过,昏驳的镜前,一身喜红的女子为端坐的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弄着发。光面里只有一个人的脸,另一个人的手。
扎紧发带,宋梨挪到镜旁,从镜子的角度欣赏自己的作品。
“不错……很齐整。”
就像以前一样。
尽管以前她不仅会帮他绑起长发,还会借他的头发编各种发型。留长发是很麻烦的,但他不得不留,她也趁机弥补一下“手痒而无法实操”的遗憾。
“谢谢。”
汤雪的眼从镜上移开,正对着她。这个执意要帮他的人。
他早想起怎么束发,大概也早做了无数遍,在溪姐教会他后。但提起那些事大概又会让她眉间积上担忧。
而今他的心里也积上某些东西,他说不清。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他甚至怀疑她早为他束过发。对他说过同一句“不错”,带着欣赏和得意的表情。
那身红像嫣然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心中的称碟上,压称的那头是理智,不断加码。倾斜又平衡,像被顽童不断摇震的门锁,丁铃当啷,一刻不停。
“头发太紧了吗?”
她突然问。
“你看起来不太好受。”
未等他回答,她又转到他身后,抽了抽侧绺,齐整的发冒出散乱。俯到镜子的高度看了一眼,宋梨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太久没帮人扎过头发了,等我再试试。”
她直起身,拉散发带。
布段沿着发缎滑落在地,镜中,背后的身影消失。长发从聚合坍散下来,一切归零,又留有微微弯曲,显示它曾被改变过。
“哗啦——”
浅青莹黄的光波网住一个人。孔洞柔疏的光网微微翳动,恍惚间就像网底的人在挣扎。
只有正红的衣袂飘摇在水中,水无孔不入,腾动无力的裙摆,竭力将其焕活。
包裹在水与布中的人一动不动。水流声隔绝许多天地间的噪音,让她感到宁静而自由,终于有空间处理无法劳人解开的纠结思绪。像捞起脆弱的金鱼,宋梨一点点掬起记忆。
汤雪“发烧”的时候,她才知道所谓“活人体感”就像一层皮,会盖住鬼的原貌——死后刚到地府的样子。所以,当他竭力挣脱时,就像回到死态——苍白的脸覆上蜡色,淡红的嘴唇染上乌青。
鬼当然不能再死,可她还是吓得不轻,怕他真的没命。
出乎意料地,一些容易被“皮”遮住的东西也表露出来。
汤雪的颈间嵌入一道稠红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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