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向是个放得下的人。”
锁链划过铁物,敲出冷硬的金属质地。沉厚的男声就踏在这质地上,像刀尖悬曳过绸布,挂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洞痕。
黑发披散,在窗格中寻找月影的罪囚转过身。发瀑表面齐平的弯曲早已消失,像从未扎束过,散乱在后背、前胸。
他的眼是困兽的眼,黯淡中熠着久远的凶光。平视着那个软甲威武的男人。
男人有些惊讶,然而很快收住异色。在倦兽面前露怯是可笑的。月光移转一个细微的角度,他鬓间的银丝随之一闪。铁栏外,背对他的手下一动不动,像被月光拉出的影子。影子背面是一张鬼面,黑漆,木獠牙,有着不同于困兽的,温顺的凶狠。
“为什么不处死我?”
披发者开口,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寒冬里呵一口雾气。
“作为一员主力,战时逃跑,按军纪当死。”
男人熟稔地陈述规则。
“我只赐了你不痛不痒的几鞭。”
“你不感激?”
“我甘愿领死。”
又是一团绕着冷气的淡雾。
“你不是第一次跑,”男人掸尘般略过他的话,“都是因为女人。”
“但你放得下……所以我依旧让你跟着我。”
男人意在点醒他。
然而他早醒了。
“我放不下。”
他切齿道。
“只是坚持着苟活。”
为了苟活下去,受着仇人的姓,把家人、故国抛在脑后,做了十五年大梦。等梦醒来,那个向他姐姐拉弓的人早战死了,白骨不知枯在何处。背后主使者,是他这只伥鬼伴的虎。
“你是个可造之材。”
男人沉声定论,像在敲平一柄微折的宝刀。
对面的一双冷眼为之颤抖。他有些顺意。
汤血。
这个名字是他花了心思的。所到之处,血如雨,浩浩汤汤——舞兵弄权者最浪漫的期望。他幸运在有块好铁。刀已成,不会轻易地放。
可造之材。
咒言一般箍着汤血。残垣断壁里,遗物似的被大将军捡起,作为掳掠的一块边角料。反反复复,经年累月地锻造。光滑锃亮,可以折射出溪姐恐惧的目光。用他唯一的贪念做辅料——他越想留在她身边,就要沾越多的血。就离她越远。
本想和她一起活下去的。他脑海渗出残余的愿望。
“你为什么下令杀死我姐姐?”
男人的眉头抽动一下,旋即释然。
“我是放她一条生路……你姐姐不愿受我赐姓,你可知道?”
汤血眼里驻惊。赐姓的事,他病愈后才听说。
“她是高门女子,亡国做了奴隶,已是一重耻辱;在我府上,要顶着你的名字过活,纵使在京城赎了身份,也只是个下等人。这前途,亦是她承受不住的。”
“不愿跟着你受姓吃官禄,谋生又只能替人端茶送水。你以为我不杀她,她便活得长吗?”
他追着汤血垂下的眼。
“你姐姐是哪种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汤血扫过男人佩剑上的寒光。泥围铁铸的牢笼里,另一只猛兽这才露出獠牙。
他们姐弟受了他的恩,亦要承他的罚——溪姐实在太明白,抢了别人的东西,便知可以抢得更多;抢多了,便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
“你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
男人被那双抬起的眼问住。明白这宝刀要举刃向他了。
“谁有利器在手,谁就有决人生死的能力。”
他后退一步,抽刃落在对方颈侧,亦是向身后鬼面示意。
剑光一点点侧转,他继续后退。
“兵戈也好,权利也罢。”
剑是镶金嵌玉,暗纹流光的名剑,陪他步步青云,剿遍战场蛮军,朝野敌党。只是太久不用自己动手,恐有些钝了。幸有磨利的人刀在后,纵不敌汤血,做个肉盾也好。
月光幽幽,顺着银带细细倾流,眼看着罪囚步步逼近。他终感自己识人不利,以为无心权势者,却是个困于情爱的痴种,拎不清轻重。
银光一倒,剑柄翻转,未及破喉,名剑已换入他人手中。他大呼身后鬼面者。
地牢里恍静一刹,只听风动。
汤血将剑架在他喉上,提防着铁栏外的人。临终清算,还要卷入一个无辜者么?
鬼面缓缓转过头,先是漆黑的边沿,然后是尖凸的獠牙,凹进的眼口看不清神色,汪着一潭浓黑。
“铿——”
他听见剑出鞘。
名剑离它的主人越来越远,孤煞煞悬在半空。剑端指着张开方形口的鬼面,獠牙颤动,似在狞笑。
“叱——”
剑从血肉中拔出,软甲贴着壁栏滑下,擦出重而尖锐的铁音。地上的人心口涌血,不住地抽动。
“你要他的命,我要他的位置,各取所需。”
方形口中吐出一句话。
面具移下,大将军的副手,神情俨然已是权柄在握者。下意识地做着交易的姿态。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他把鬼面挂到汤血平伸的剑上,后退一步。
汤血掌剑,走出牢门。剑端斜下,木面具直直坠地。
对面指节一紧,带血的剑锵然亮起,直指汤血。
“附近可有马匹?”
没料到这个问题,剑上血光晃了一下。
月光隐退,一切遁入黑暗中。
是夜,地牢异动,一死一伤,逃了一个,策马不知向何处。
月无尽明,弃下赐名的逃将奔疲着,在广袤的天地间找寻自己的名字。
军中新换的头领,枕着他的马蹄声,彻夜难眠。
谁能真的放下?谁能忍心放过?
通缉文告纸鸟一般追着他翻飞,从野到国,从北漠到边河。
京城外,飞黄燃红,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歇息。破庙破棺木,蛛网摇尘,宝剑赠友人,多年后,流转民间某处。
寻常屋檐下。
窗扇大开,昏驳的老镜前,汤雪拢起披散的乌发,发带却不在手边。他莫名很心慌。
宋梨走后,他栽在床边大梦一场,记忆大概串联起来,却总觉少了什么。翻来掀去,将铺榻和棉被都检查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到。散着长发,只觉颈后发闷,慢慢地生出一层汗,被风浸得发冷。
“汤雪,你干嘛呢?”
脑中陡地一响,他先是一惊,而后舒一口气,仿佛找到目标物一般。
“发带找不到了。”
他很快回应。
“再买一根呗。”
宋梨不屑道。
“急成这样……我还以为怎么了。”
“你来接我吧。”
她拧着衣服上的水。
又猛地一呵:
“不!”
“现在不方便,等我再叫你。”
换出传音通道,宋梨站起身,看着身后的男子。细眉短目,下撇的嘴微微张开。衣着很得体,整体不算难看,只是有分苦相。
“我不是鬼。”
她很正常地说出一句不正常的话。
“我知道。”
男子收了收下撇的嘴角。宋梨注意到他衣袖上部紧紧拽着一只手,一点黑从他臂旁冒出来。
“你背后是谁?”
男子错开身,露出一个个子稍矮的女人,她又慌忙朝他背后躲。男子抓住她一截袖尾,让她站在自己身旁。“这是我家下人,她来水边浣衣的时候发现了你,于是把我叫过来。”
宋梨绷紧的身体稍稍卸力,她微微点头:
“谢谢二位好心,我没什么事,你们走吧。”
女人的脸早像见了鬼一般,扯着撇嘴的衣摆便走。两人转过身,低声絮语,拉拉扯扯着。没走出几步,一个突然把另一个胳膊一甩,快步离开了。
宋梨低着头继续拧衣服,水声滴答,并未注意到前方只余一人,还往回走了过来。直到一声呼喊扰来:
“姑娘!“
她抬起头,不明意味。
“你是逃婚到这的吧?”
男子讪笑着,走到她跟前。
“是与不是,干你何事?”
宋梨往旁走一步,语气冷淡。
“瞧姑娘问的,我只是好心打听一下。我家宅邸离这不远,姑娘若是需要帮助,不妨到府上小住几天,另谋后事。”
“不必了。”
宋梨捏了把袖摆,水流溅地,男人赶忙躲一步。
“公子快走吧,你在这我很不方便。”
“姑娘的头发是怎么了?”
宋梨终于侧他一眼。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浅浅一笑:
“公子不知,小女是刚还阳的鬼。生前犯了重罪,做鬼后头发是要剪短的。虽然又成了人,头发还没来得及长呢。”
男人被吓得一咽,又得逞一般笑起来。
“姑娘犯的是什么罪?”
宋梨一惊。这人是不是有毛病?正常人见了她这副样子早该跑了,他却过来问东问西,没有一点眼色。不是心肠极好,就是心肠太坏。无论哪个,心眼倒是挺大。
她转身就走。
“说出来,怕公子吓破胆。为你好,还是离我远远的。”
衣服太重,她走得不算快,急急给汤雪传音。
男人依旧不识趣地黏上来,在她身后紧追。
“姑娘都不怕,我怕什么?”
一路紧趋,她看见一个转弯处,突然停下脚步,沉沉道:
“那么,公子可别腿软。”
牵住他的衣角,她把他引到岸边,指着对面一艘小船。男人的眼睛跟过去。
“夜里,正是打更时,早忘了是几更。”
“月光是很好的,河面波光粼粼。”
“他就坐在船板上,风轻轻地吹。”
说着,她的手浅浅划过他的后背。
她绕到他身后,两指点在男人后脊,发力。
“我就这么一推。”
“这算什么?”
他得意地转过头,想她还是女儿家,编故事也逊一筹。
“他早死了。”
宋梨后退一步,看着男人不敢转回的眼。
“我干的,是杀夫弃尸。”
她往他猛地一踹。“扑通”——男人跌到河里,凫过的野鸭扑闪闪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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