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历仙宁八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蛇行鼠窜,鬼门开。
宜祭祀、送神、安葬,忌嫁娶、夜游。
今夜的京华城被笼罩在血红的月色之下,密布的乌云穿梭其间,人们面带惧色紧闭房门,只敢在庭院中祭祀先人的亡灵,匆匆烧拜便早早睡下。
“天干勿燥,小心火烛——”
咣当——
奉命值守的打更人敲了声锣,连熬了几个大夜,还要在这个特殊的节日值守。见四下无人,便放缓脚步倚在墙瓦一角偷个懒,将腰间的酒壶取下,扬起脖子灌进喉咙,叹道:“好酒!”
电光火石间,更夫身子一抖,手中锣鼓怦然落在路面,灯笼打圈滚下坡,火光也在顷刻熄灭。
血月的光亮照满整个京华城,此刻他觉得万籁俱寂,直勾勾盯住眼前一架大红花轿,它没有担夫却腾空而起,横着向他飞来。
他没来得及寻思,一霎时大风席卷,花轿红帘被刮开,定睛一看,一个女鬼身穿喜服,倒立着矗在花轿里,面若冬瓜皮色,两眼翻白,头发稀疏,正“咚、咚、咚”地出轿,敲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四围的墙壁。
她苍白的嘴唇咧成一个口字形,露出焦黄的牙齿,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找到你了。”
干枯冰凉的手爪将更夫身子来回翻找,嘴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瞬间愠怒,直把摔倒在地的打更人吓晕过去。
“为何!为何又不是?!”
女鬼厉吼,灰心丧气回到花轿里,遁入无形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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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天边硕大的红月,泰云摇没有心思好奇。
这里是地府。
远处,重峦叠岩的黑峰在雾气朦胧中此起彼伏,脚底是彼岸花簇与骷髅蜡烛一道,为亡魂们指引前路,沿着黄泉路一直延伸到奈何桥头。
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散发着腥臊恶臭,尸骨酸腐遍河,若不是成仙以来早就戒了斋食,只食些瓜果霜露,胃内总空空如也,恐怕泰云摇早已呕吐了个干净。
天上月圆满似珠,人间月阴晴圆缺,因此地府月五颜六色,也没什么奇怪。
想她一介小小医仙,才刚飞升没多久,在天医院舒舒服服住了几天,几乎是赶鸭子上架到了地府。
按道理来说,天医院的职责是救治三界生者,不可能不缺乏人手。在她第一天报道之日,领事的人让她随处找个空屋休整,再给她安排了个在天医院守门的闲差。
一身本领却无处可使,呆楞看着忙碌的同僚们自行穿梭,有的忙得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眼下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她感到百无聊赖。
但也不恼。
“春雨惊春清谷天……无事小神仙!”她医术高超,对背诗却乏些天赋,“正好眠……”
那日她偷溜到桃园,躺在一棵老桃树上打盹儿,天帝老人家派人请她到殿,她怀着心情忐忑地想:“莫不是知晓我日子过得舒坦,要取消我的升仙资格?”
踱步走上前,见天帝闭眼不语,左手支撑在龙椅上,假寐而道:“到了?”
未等泰云摇开口,旋即他将右手挥了两挥,眼皮也不抬,“去吧。”
不容她半分思量,已被左右两个天兵架到天门,其中的一个镇定自若,只道:“天医院仙人编制已满,地府人手还有空缺,你就到那里去罢。”
“这天帝小儿竟如此蛮横独裁!”泰云摇在心底暗自腹诽,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走到地府中央见一条长路,谓之“黄泉路”。
于是目光所及处,数不尽的人们皆披头散发,身着素色粗布衣裳,无论高矮胖瘦种族等第,双脚双手都被套上镣铐,整齐划一地排着两列,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看不到尽头。
“泰姑娘,这边。”明缃微微侧身向她行见面礼仪,泰云摇也学着模样与她互拜。
泰云摇打量了一番身前的地仙吏,面若香腮雪,口如含珠丹,亭亭玉立,仙姿佚貌。
她跟在明缃身后,走在一条分叉小路上,问清身份姓名后,再度左顾右盼着,对地府的环境很是新奇,心中却叫苦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天医院做个闲散自在的仙人呢。”
明缃勾唇轻笑,道:“泰姑娘,你来得真凑巧。”
泰云摇挺直后背,注意到仪态有所失,这才收敛道:“呃,谢谢,但不知怎么个凑巧?”
明缃回她:“三百年前,轮回司外派了个同僚,如今正缺一人手。”
“三百年,这么久?”
见明缃不动声色,泰云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又问:“那想是会很忙了?”
明缃道:“或将恐怕窃以为,是的。”
泰云摇来了兴致,道:“说说?”
明缃指着大排长龙的人群队伍,道:“轮回司仙吏的职责,多是接管前代孟婆,为轮回转世之魂端上一碗孟婆汤即可。”
泰云摇问:“这有何难?”
明缃柳眉微蹙,道:“难就难在……有些亡灵不肯喝。”
泰云摇心中下惊,她最怕麻烦,所以选择了行医江湖。
从前给人看病,无论善恶贫富,她都手拿把掐,毕竟悬壶济世,又不收人银钱,万千病患竟无一失手。
犹记得飞升那日,男女老少提着自家果篮、花篮相送,或垂下热泪,或拉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松,却都依依不舍地望着天边,直至人影如豆,还停留了大半日。
为完成幼时修仙梦想,她狠下心告别,如今倒有些想念了。
泰云摇深吸一口气,问:“若是不肯喝,要怎么办?”
正说着,不觉已走到一座庙宇前。
明缃止步,介绍道:“这就是轮回司了。”
远远望去,在黑雾笼罩山峦的背景之下,狭小而静谧的庙宇没有点燃烛火,月光映射更显得阴森可怖,门额上有一块古老的牌匾,上面写着:轮回司。
明缃回头,仍不正面答话,道:“泰姑娘,请随我来。”
门板吱呀作响,明缃轻轻推开,片刻之间尘土飞扬,内里空空荡荡,只隐约见一尊佛像。
泰云摇心生疑团,问:“这是?”
“孟婆,轮回司老祖,已位列仙班了。”
忽听明缃打了响指,照得堂前寺庙明亮如昼,原来这小小庙宇竟别有洞天!
不说空间扩大了百倍,就是蛛丝网、细埃尘也全然不见,金光满天的佛像栩栩如生,庙内以彩绘装饰,金丝楠木作梁,水晶琉璃为灯,宛如一座气势恢宏的皇家宫殿。
泰云摇身体僵直,睁大眼睛,捂住粉唇,满脸不可思议。
明缃抬眸含笑,指着她身旁一间屋子,即道:“这便是你的寝屋。不,也是你的吏房,处理公事之所。”
不知何时明缃手上出现了一架算盘,她的手指飞快拨着算珠,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此起彼伏,道:“月例,三千八百八十八钱,见习减俸,为一千九百四十四钱。”
“房赁,每月二千八百八十八钱,每年三万四千六百五十六钱。”
“杂费,每月三千一百钱。”
“您的一年开销为:负四万八千五百二十八钱。”
泰云摇看她算得一板一眼,听得一愣一愣,小心翼翼地问:“什么钱?”
明缃气定神闲,道:“冥币。”
“……冥币不应是凡人祭祀而得,随取随用么?”
明缃手中的算盘又陡然换成一张图纸,手指一处,即答:“不,这是财神府,负责金银财宝与地府财政收支。”
她像被贴了无休止符咒,一口气将地府的组织架构和盘托出。
“这是地府,管理中枢,官办整个阴间。这是阎王殿,人死后先到这里一判善恶。这是生死簿局……”
“……停、停停停!”
泰云摇听得头昏脑胀,天宫没有俸禄说法,依靠功德评级,食宿皆由仙人无偿置办,怎的如今到了地府,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泰云摇苦笑,还真是在地下。
“所以,我就只能背债办差?”
明缃面不改色,关了寺庙大门,欠了欠身,道:“泰姑娘,请随我来。”
庙外仍是一副破败模样,泰云摇眺望远处,确有几座庙宇,外在如新修葺的那般,不敢想内里又是怎样的辉煌。
穿过长长的队伍,随明缃一道,来到队伍之首。
啪嗒——
盛汤的粗口瓷碗重重砸在奈何桥头,碎得四分五裂,汤水浸入青石板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朕不喝!”
泰云摇感到耳膜震动发痒,一抬头,见一披头散发的男子气宇轩昂却眉头紧锁,似有帝王之态。
他拍飞了瓷碗,朝他对面盛汤的地仙厉声呵斥。
坐在一旁手中捏毛笔之人朝面前的册子记了一笔,则正襟危坐,瘪嘴招手,道:“带下去。”
明缃倾身耳语:“近来此类执念深重的亡魂愈发多了。”
男子被当场带离,场面恢复了平静,明缃拜了拜各仙吏,介绍道:“这是泰云摇姑娘,天帝钦点的仙人同僚。”
泰云摇再拜,直言:“不敢当,不敢当。”
仙吏甲捏着毛笔,见她明眸善睐,浑身雪白仙裙,衬得肌肤如凝脂般莹莹彻彻,仙气飘飘,跟身边同僚玄色素缎长袍格格不入,便问:“仙人既来了,为何不着阴差服?”
明缃总觉得忘了什么,这才察觉,单手一摊,变出一套与她身上别无二致的衣服来,再一挥手,那衣便换到了泰云摇身上。
不大不小,正正合适,在旁人看来,身着官服的泰云摇头戴帽冠,却更显明眸皓齿,相貌虽说不如明缃那般艳丽多姿,却也算个小家碧玉的小女郎官。
“差服差靴差帽,一万钱。”
泰云摇有些肉疼,“多少?”
“用料奢侈,做工精致,耐磨耐用,官吏一生,只此一套。姑娘不亏。”
泰云摇默默在心底计算着欠债的数字。
明缃微微颔首,这才引泰云摇前往正题。
一人神色慌张,从牢中赶来,道:
“明大夫,不好了,梅娘失踪了!”
明缃思忖片刻,“梅娘,是那个不肯换下喜服的女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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