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明缃交代那人几句,就对泰云摇道:“我有要事在身,就让如意带你罢。”

她拂了拂衣袖,带走了一阵风。

如意微微笑,问:“泰姑娘,请随我来。”

怎的又是这句话。

泰云摇觉得自己像个被动的物件,在任意被人牵引把玩,有些懊恼地跟上前。

没走几步,只见一石洞,洞口立碑:忘川牢。

入牢,光线晦暗不明,窗户有风灌进,好似裹着冰碴的纱布,在反复摩擦着肌肤,阴冷刺骨。

泰云摇过了一会才适应下来,察觉两侧都关押着不同性别身份的鬼魂,有的在哭,有的在嚎,有的静默伫立,有的发疯似的自言自语,数了一数,约摸有四五十个。

走到尽头处,开一石门,隔绝了外围的喧嚣。昏黄烛火摇曳不定,人影随风飘摇,但见一老妪端坐于石凳之上,粗脖,短身,花白头发团成一圆盘置于脑后,拄着一根比她身子还高的细长拐杖,下凳,缓步迎上前来。

背对烛火,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冷笑,“这就是明大夫口中新来的仙人?”

如意点了点头,“是。”

泰云摇心有不悦,争先恐后道:“本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泰云摇是也。你又是谁?”

老妪不答她的话,只道:“别逞能,小姑娘。你先完成你的事再说吧。”

言毕,老妪咳嗽两声,如意便笑道:“这位是执掌忘川牢的狱婆,我们都称河仙婆婆,看似有些利齿,实则是个好相处的。”

“泰姑娘,你需要说服这群鬼魂服下孟婆汤,安生入轮回。”

什么?

泰云摇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吧?感觉就像拆人家屋子,死活不肯拆,还要费尽心思当说客。关键她只是个新来的,这样棘手的事,也应当交给颇有经验的人吧……

泰云摇后退三步,如意见状又道:“一个鬼魂,一万钱。”

“一万钱?”不过一身阴差服的钱,要知道泰云摇还倒欠四万八千五百二十八钱呢。

“三万钱。”如意道。

泰云摇的心有些动摇了,一个三万钱,两个就是六万钱,三个就是……

“一个三万钱,三个十万钱,若办成,报酬还可再商量,如何?”河仙婆婆眯着眼,不知何时回到了石凳上,慢悠悠咂了一口茶。

“可!”

泰云摇生怕这阴翳的妇人变卦,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

河仙婆婆招了招手,石门再度阖上,鬼哭狼嚎的叫声在耳畔此起彼伏。

如意拍拍掌,魂灵们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甜甜地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泰云摇姑娘,天帝钦点到阴间的医仙,有何心愿可同她说。”

又转头向泰云摇手心里塞东西,道:“泰姑娘,眼下如意琐事缠身,这个‘路引’你且收下,往奈何桥北去到黄泉路,一直走到路口便是鬼门关,那里可通人界,兹事体大,便交由你了。”

“若事成之后,我吩咐财神府的人将酬劳提前支取,如意到时亲自奉送。”

话音犹在耳畔,一转头,如意已不见影踪,只留泰云摇与一众鬼魂面面相觑。

无论天庭还是地府,仙人们几乎都不得闲。

泰云摇扶额,双手环抱站在牢狱一侧,问道:“说罢,你们为何迟迟不肯喝这孟婆汤?”

众鬼魂都箴口不言,只有凉风灌进洞内的萧瑟之声。

“朕就是不喝,朕是皇帝,四海之内皆臣服于朕、后宫三千佳丽的皇帝,朕要谁死,谁就得死,岂有逼朕做事的道理!”

泰云摇记得这个人,刚才就是他打碎了汤碗,被架到这里的。

有人嗤笑他,“皇帝?你死后,人间帝王早都换了,如今到了阴曹地府,还做着你的皇帝梦呢?”

“大胆!你……你岂有此理!朕要你死!”

皇帝丝毫不怯,跟那人扭打在一起。

众魂你一嘴我一嘴,一盏茶的功夫,牢狱就又乱成一锅粥了。

正在泰云摇控制不了局面之时,靠近她的一个亡灵轻声问她:“云摇姐姐,你可以带我去找梅姐姐吗?”

泰云摇还在转圈寻找是谁同她讲话,低头看见一孩童,三角耳朵,周身是绒毛,面有花纹,裂唇,正瞪着水灵灵的金色圆瞳,天真地看向她。

泰云摇问:“梅姐姐是谁?”

孩童答:“就是梅娘姐姐呀!她总是望着窗口的月亮哭,茶饭不想,也不肯换下喜服,有天跟我说时间到了,她要去阳间,中元节,就是今天。”

孩童蹙眉,叹了一口气,“她答应带我一起走的,今天鬼门关会放一些鬼魂去人间,但是我跟她都没份儿,没想到她趁血月初现时,河仙婆婆和如意不在,就偷了别人的路引混进去了。”

泰云摇看了看手中的路引黄纸,问:“这个?”

孩童端详了一番,答:“有点儿像,但鬼魂路引并没有这些地府王的画像,应是你们仙官仙吏的专用路引。”

泰云摇连连点头,问:“那,小孩,你如何肯喝这孟婆汤?”

孩童笑嘻嘻地答:“好说好说,本喵名叫多多,多多益善的多多,你只需去往京华城,给东南处永安镇卖糕团的王家姑娘捎上几句话。”

泰云摇翻出簿子小心用笔记下,匆匆整饬一番便去往鬼门关。

此又别有一番味道,说是关隘,实则是一座大红牌楼,极远便瞧见上书“鬼门关”三个金漆大字,隶书遒劲有力,关口有大小四鬼左右镇守,各个腰背挺直,有条不紊地盘查审问亡魂。

排列的魂灵更是络绎不绝,井然有序地报上姓名、年龄、性别、何方人士、阳寿几何、因何亡故。待检查无误,方可通行前往下个地点。

但身为仙吏的泰云摇则不必与亡灵一道,从右侧入一小路,专供阴阳两间穿梭自如的差吏双向而行。只需默念去往何地,即可抵达心中方位。

不等人注意,泰云摇已消失在鬼门关喧嚣之外。

-

泰云摇再睁眼时,发觉正立于血月之下。她在人间活了一百七十岁,却从未见过有哪天的月亮像今日红得这样诡异。

四周寂静得怕人,狂风吹起,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怪叫,泰云摇赶上前去,见一更夫两眼翻白,悄无声息地躺在青石地板上,更远处只隐约看见一架大红花轿的影子,飘然不知往何处去。

泰云摇掐紧更夫的人中,其面色发白,枯槁无光,探其脉象缓弱,翻开他的眼皮,瞳色涣散而神光不聚,两三下断知此人遇惊而夺精,定是三虚了。

三虚者,敛神即可解除,需入眠安神,泰云摇遂取下黄栀子粉兑水捏成的丸子喂他服下,拖他在隐蔽一处,便快速追上那顶花轿。

“站住!”

泰云摇跑得气喘吁吁,额间的细汗如露珠剔透欲滴,擦汗之际,原来已身处一座前不见人家,后不着客栈的密林之中。

突然间近处生出穿林打叶声,那大红花轿跃空而起,只见高空横出一把长剑。

持剑者一身雪白锦衣,约是个及冠的少年,他右手持剑,左手指尖悬停一只黑紫蝴蝶,腰间挂有一枚胭脂色的玉扣。

少年轻笑一声,刀光剑影间,只见一道黑影闪过,轿中女鬼飞出逃窜。大红花轿四分五裂从空中劈下,正直直向泰云摇下砸过来,泰云摇只是个卑微的小医仙,并无操纵人间万物的法力,见势唯有撒腿就跑。

没等泰云摇反应,一道白影如流风回雪般隔空接住她的腰身,力道温柔而轻盈,他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轻轻一嗅便令她感到宁静与放松。对上少年的眼眸,清冽如甘泉,却深不见底,好似有着永恒的孤独与忧郁。

少年松开泰云摇,嘴角弯成与眼神不搭的弧度,淡淡道:“失礼了。”

他收起长剑,黑紫蝴蝶仍伴他左右,悬停在他的左肩,却始终有所间距,和接住泰云摇的情况相当。

但人间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倒是司空见惯。

泰云摇挥了挥手,“没事,还得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少年见这青裙少女,头绾双丫鬟,各绑一绿色绸带蝴蝶结,额前覆着浓密整齐的刘海,更显一双明眸如星,想是碧玉年华,便问:“中元之夜,见姑娘年纪尚小,为何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你才小!

仙奶奶我大你一百多岁!

泰云摇想这人长得一副谦谦公子貌,怎么跟河仙婆婆那般轻视她,正欲言,却听山坡之下传来一声凄惨吼叫,比那更夫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将对话止住,两人快步赶下山去。

-

山坡下的木屋人家,栅栏之外栽种了些蔬菜瓜果,木屋的主人,应是朴素温良的村民。

屋内烛火通明,一男子束发捧书,点灯夜读,眉间闲适之情历历在目,想是不为科举功名的闲读,或是已高中举人回乡待命的官人,总之不是劳苦庄稼之命。

他的身侧站立着身怀六甲的贤妻,正端着热茶送来,好一幅相敬如宾夫妻如胶似漆图。

男子心疼地扶住贤妻,责备她不必如此操劳的语气之中夹杂着九分的宠溺,缓步扶她至床榻边沿。

两人互看对方的眼眸,目光流转中的情意越来越浓,男子环住她的后背,喉结动了一动,怯怯询问:“娘子已身怀六甲……可、可以么?”

贤妻点点头,待男子闭眼欲亲吻她时,伸出了她干枯细瘦的双手,握紧了男子的肩膀,怒目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黄海堂,你再看看,我是谁!”

黄海堂登时就觉得他周身寒气透骨,直觉血液四散,手脚冰凉地跌到地上,浑身发抖。

“一一、一梅……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黄一梅恢复了她一身喜服的面貌,眼睛微眯着,垂下身子用食指轻抬他的下巴,道:“今日中元节,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要回来看看我的好哥哥了。”

“啊——”

“啊啊啊——”

黄海堂吓得魂飞魄散,往前跌了一跤,不慎磕到了桌角,额间肿了一块淤青,头发都散了,忍着生疼爬将起来,又大声哭喊:

“妈!盼儿!你们在哪!”

“有鬼,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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