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罗刹是程呼晴就足够让三人反应一阵子。这棺材里葬的是她丈夫，三人更是怔了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倒不是说身为阴差不能戒荤，而是这种对于寻常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对阴差来说确实少见。

由于身份特殊，一般阴差多是天生命盘与常人有异，反倒是与这些阴曹地府的事情颇有渊源，比如程呼晴从前做的事情——纸扎人。

这类人命数上通常会表现出“五弊三缺”的情况。正因如此，成为阴差的人大多在天地间孑然独行。

如今这程呼晴不仅有丈夫有孩子，还想给他们招魂。

招魂干什么?

肯定不是无聊了想找丈夫聊聊天。

杀了这么多人，一定有更深层的目的——譬如复活。

至于程呼晴刚刚说的，什么叫“她不下来，我就上去找她”。看来宁玉猜得没错，这程呼晴和青梧神女之间有过节，恨到这地步，过节还不小？

甚至和江石川有些关系。

难不成这江石川是青梧神女害死的？

大概是见宁玉不说话，以为他又憋着什么坏主意，程呼晴直接调转枪口，猛地冲向宁玉。宁玉虽然不擅长近战，但反应不慢，加上身边有宋时祺，后退两步之后就被宋时祺拉住，两人身子一矮。一个人皮灯笼从树上窜下来，身上银丝纠缠，若非两人躲得快，这银丝锋利如刀，落在身上就是一道血痕，怕是能直接将两人切成八段。

宋时祺翻手一撑地上，两人迅速跳离那处。

程呼晴脸色铁青，面上暗色缠绕，不似活人。她眼神像是能滴出血来，扫视过面前三人，最后落在小叶子身上，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小叶子头皮发麻。

小叶子的手抓在那头盖骨的眼眶上，一时间也不知道程呼晴是要动手还是要说些什么，看得她胸腔里早就不跳动的心脏都有些发毛。程呼晴身在三界之外，多年的香火供奉早就让她不再是人，可又达不到飞升的地步，自然也算不上神仙。

宁玉终于理清了脑海里杂乱的思绪，上前一步，才要劝解几分，那程呼晴突然看向这边，开了口：“你们，是不是那青梧派你们来的？”

一开口的声音嘶哑难听，鬼气森森。宁玉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这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但还是摆手解释：“太看得起我们了，青梧神女住在九重天上，我们不过一介凡人，说好听点是地府的人罢了。”

程呼晴眯着眼睛：“不是？那为什么一直阻拦我？”

宁玉一愣，扣扣脑袋：“这个嘛......黑白大哥联系不到你，就让我来找找你。”

程呼晴皱了皱眉，显然有些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再不满意也是实话，宁玉只好又道：“虽然不知道你和青梧神女之间有什么恩怨，但这些人是无辜的，你对他们下手，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啊。”

程呼晴听见“青梧神女”四个字，脸上闪过厌恶，旋即哼了一声，“她也配被称为神女？人命在她眼里，不也是棋子一颗？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茫茫众生，于她而言，不过是沙砾。她的所作所为，与我如今又有何两样？”

宁玉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主要是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宁玉看看小叶子那边，又看看程呼晴，总不能是青梧抢了人家丈夫吧？

且不说这事情着实荒唐，就是青梧神女真看上江石川了，也不至于夺人所爱。

静默良久，一脸漠然的宋时祺开口：“你和青梧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终于问出了宁玉想问的问题，宁玉连忙盯住程呼晴等着她的回答，一边的小叶子也竖起耳朵，不想错过这种八卦。程呼晴并不介意跟别人分享青梧所做之事，即便手上鲜血淋漓，人皮灯笼接连被破，仍旧悠悠然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我天生克父克母，双亲在我出生之后就去世。被一位做纸扎的老人收养，跟着他学手艺。”

程呼晴声音仍然低沉，宁玉也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如果忽略逐渐响起的闷雷，两人相对坐着，竟有几分闲情雅致。

“我师父是万妖山下一个小村子里的人，去世之后想落叶归根，我带着他尸体回乡，遇见了石川。”

说起江石川的时候，程呼晴眼里血丝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比第一次见面时她眼中的风情万种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她说得很慢，像是再讲故事，但没有人催她。

这江石川情况和程呼晴差不多，双亲去世，见到程呼晴之后，两人大概是互相吸引，越走越近，年轻男女，难免互生情愫，加上经历类似，两人像是暗夜里的飞蛾，把对方当成星火，不顾一切想要靠近。

一来二去，邻居变知己，知己变挚爱。

两人感情很好，平日里男耕女织，加上程呼晴纸扎人的手艺了得，十里八乡都有生意。日子还算不错，没过多久，程呼晴就有了好消息。

一般这个时候，大概就是要出事了。

临产的时候，江石川上山采人参想给程呼晴补身体，一时失神踩空，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好在就医及时，好好休养便可恢复从前。但家里少了经济来源，日子一天天又难过起来。

虽然难过，但还算顺利，两个人有了孩子，并且平安出生。

听到这里，宁玉不知为何，瞧了一眼身边的宋时祺，后者靠在树干上，正垂眼看着他。宁玉愣了两秒，悻悻收回目光。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人们从未探究过万妖山为何被称为万妖山，等到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残害人命的时候，人们才发觉这座一直倚靠的山是一具残破不堪的牢笼，如今牢笼已破，众妖纷纷逃窜，最先受到影响的，就是程呼晴所在的村庄。

一夜之间，多人惨死，人人自危。

可程呼晴那时并不在村里，得知此事的时候日夜兼程赶回家，只看见还未燃烧殆尽的村庄，鼻腔里的热气混杂着腐臭，满目苍凉。

程呼晴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一靠近村庄，皮肤就灼得隐隐作痛，眉毛头发焦黄卷曲，她也无心去管。

“那青梧为剿灭万妖山的魔头，竟弃我的丈夫孩子于不顾，难道我不该找她吗？难道我不该怪她吗？”

程呼晴突然暴起，眼中一片血红，宋时祺当即握紧骊珠，提防她再度动手，但片刻之后程呼晴不仅没有动手，反而掩面哭泣，一滴滴血珠从她指缝间落下来，不知是手上的血，还是眼里的泪。

这村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树，也没有什么胧明仙君，有的只是一个贪求香火的可怜人。

有妻如此，江石川死也瞑目。

程呼晴叙述的时候，对于两人之间的感情总是一笔带过。但一笔带过的感情，让她怨天恨世，好多年。

“那是我的爱人........他只是走得慢了一点.....他受了伤，还抱着孩子.......为什么？所以......我杀人、剥皮、建庙，都是为了逼青梧下来见我，她自知理亏，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来，那我，就去九重天找她！”

程呼晴抬起头，恶狠狠看着众人：“我要你们，我要你们一个个给石川陪葬，我要你们也尝尝失去挚爱的锥心之痛！什么神女，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外面那棵梧桐树，原本是青梧的情劫，可惜啊可惜，青梧飞升之后将其抛之脑后，我倒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如此铁石心肠！”

宋时祺静静看着她，骊珠突然化作灵光，碎成一片片晶光，消失在他手中：“失去挚爱的滋味，我也尝过，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宋时祺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也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可宋时祺这么说着，宁玉忽然觉得，那双从来都凌厉无比的眉眼里，忽然有些悲伤。

宁玉手指轻轻蜷缩起来，心尖好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

程呼晴一愣，带着宁玉和小叶子也是一愣，宁玉离宋时祺最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缓缓起身，“什么......？”

宋时祺看也不看他，只瞧着程呼晴：“我也怨上天不恭，薄我至此，可命运弄人，我无法对抗。”

程呼晴嘴巴动了动，片刻后，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满脸眼泪，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此刻半是血半是泪，又脏又难看，只剩一双眼睛，看向江石川的时候还是如此明亮。

“上天不公......那我便杀上九重天！”

程呼晴深吸一口气，眼中血色暴起，宁玉暗道一声不好，冲小叶子喊：“小心！”

程呼晴动作快到离谱，宁玉尾音刚落，明黄色身影已经冲到了小叶子身前，小叶子也没反应过来。程呼晴五指瞬间收紧，落在小叶子脆弱的脖子上，小叶子是已死之人不错，但让她身首异处，对程呼晴来说简单得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未等宋宁二人上前，眼前一片白光忽现，接着便只听一声惨叫，一道小臂落在二人身前。宁玉后退半步，心道什么人这么凶残？

白光隐去，一位身着白衣冷艳夺目的女子站在小叶子身前。这女子桃腮粉面，明眸皓齿，手执长剑，此刻一振手臂，剑上沾染的血珠都随着她动作滚落下来。

这般女子，真当是只应天上有。

宁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俯身：“青梧神女。”

青梧也略一低头算作招呼，又看向程呼晴。这人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仇人，嘶吼着要上前与之对抗，全然忘记自己如今双手全无。程呼晴才要碰到青梧，后者只是轻轻一抬手，一道屏障出现在程呼晴面前，将其困在几步开外。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鲜血如注之间，程呼晴脸都变了形。一时间天昏地暗，风卷狂沙，树叶沙沙作响，犹如挽歌。

青梧回头看了一眼小叶子，语气平淡：“不是说了吗，我罩着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这话有点耳熟？宁玉和小叶子对视一眼——三月阿婆？！

宋时祺懒懒靠在树上，静看这边，见宁玉恍然大悟的样子，才道：“三月，不就是青吗？”

宁玉看向身边的宋时祺，原来方才说那话，是为了掩护青梧神女？宋时祺早就知道青梧神女在附近。宁玉惊得更厉害，原来宋时祺早就知道？那他居然不告诉自己！不知是什么作祟，总之宁玉有些不舒服。

青梧看着发狂的程呼晴，叹了口气，道：“当年一事，绝非我意，实在是无暇顾及。”

程呼晴哪还有理智听她解释，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在身前的屏障之上低落，染红了一片，披头散发的样子着实像个女鬼。

“冒昧问一句，既然您知道当年村庄里还有人，为何不等他们走完？”宁玉探出个头，这时候插话确实有些唐突，但程呼晴这样子看起来已经癫狂，问不到什么了。

青梧想也没想，道：“江石川想在家等她，可妖魔鬼怪冲破禁锢后第一件事就是进村，我若不在村里将其围困，等他们出去.......”

这理由无法反驳，两人和千万人之间，非选不可的话，的确只能选前者。何况当时情况下，青梧没时间仔细思考。

青梧看着程呼晴，语气出奇地平静：“当年之后，天帝得知此事，命我受天谴责罚，之后几年，我便一直在养伤，这才没能及时注意到不烬村之事。”

九重天的几年，比得上人间百年，难怪出了这么多事都不见青梧下凡查探。

听到“天谴”二字，宋时祺脸上少有地出现一丝恐惧，这点儿情绪一闪而过，落在宁玉眼里，只以为他有什么疑惑，轻声问道：“怎么了？”

宋时祺一摇头：“没事。”转而继续看着那边。

青梧神女看着程呼晴歇斯底里，道，“实在抱歉，但我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如今，该你了。”道歉过后，想也没想，衣袖一挥，一剑取其性命。

青梧神女出剑从不犹豫，坦然地认错、道歉，然后毫无内疚地动手。

大概是过程实在太快，显得方才几人的周旋有些可笑，宁玉轻轻“啊”了一声，看着那柄剑回到青梧手中，程呼晴身子僵直几秒，化作阵阵黑雾，又被突然而至的骤雨浇得无影无踪。

青梧看着那处：“倘若仍觉不平，可往地府申冤。”

静默几秒，宁玉才犹豫着开口：“这就完了？”

青梧神女收剑入鞘，转向他，方才的压迫一扫而空，俏然一笑：“是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是非对错，本就难以衡量，有正有邪，方为世间。”正邪相对，才知对错。

青梧神女说得平静，只是目光落在程呼晴那处时，仍有少许惋惜。片刻后，才转身对其他人道：

“此地邪祟已除，你们功不可没。”

与此同时，小春儿从另一边跑了出来，他摘下一片宽大树叶挡着头，看见小叶子，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