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熬夜的豹齐天在这个十点就全镇熄灯的地方居然也早早入睡了,人,还是服从环境的动物。不知道睡了多久,豹齐天听见一阵窸窣声音,有贼偷偷进了房间。显然他对房间布置非常熟悉,先是在写字台放包的地方翻找了一番,又在五斗柜挨个抽屉摸了一遍,除了白天赶集买的泡泡果,还有豹齐天傍晚买回来的一些不值钱小玩意儿。那贼一无所获,继续往床上摸,四张床,三张空的,只有最里面一张豹齐天四仰躺上面。贼在床头细细摸索了枕头边,没东西。又想办法探到枕头下面,也没东西。
贼正纳闷呢,突然听见外面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并伴着嚷叫。接着楼下传来很大声的砸门声。哐哐哐!哐哐哐!一边砸一边大叫开门开门,一直醒着的豹齐天假装翻了个身,那贼纵身跳上旁边的床,一卷卷进被子里。动作快而轻巧,倒是个老贼。
豹齐天侧耳听着,楼下来人好像一对夫妻,大概是孩子发高烧,所以大半夜跑来砸门是着急让诊所老板给孩子看病。一阵聒噪后,安静了几分钟,又开始嚎叫。烧得太厉害,诊所老板不敢给来人看,让他们赶紧去城里大医院。那夫妻哭叫这大半夜的去哪里找车?哪里有车?诊所老板就说店里客人有车,说的就是周哲开来的车。然后豹齐天就听见有人哐哐哐上楼直奔他们房间,看来觉是睡不成了,车被开走,他爹睡哪里呢?
他爹,和他那干爹,原来是真的睡不了床,此刻他们就在院里的汽车里。周哲估计是早就料到会如此过夜,居然提前准备了睡袋。西北的冷夜,车里不是那么好睡的。
豹齐天披着大被子起来,老板也正好敲了门。
“来了,来了,不用敲了。”豹齐天裹着被,走过那贼藏身的床,敲了下床头,笑道:“三哥,今天有事儿,明晚再约。”
所谓“三哥”,就是指被下人是“三只手”的意思,客气点叫“哥”。那贼在被里听这么一叫,心下大惊,却不敢发声。
豹齐天也不管那贼,拉开门对着老板道:“借车啊?司机不在啊!”
司机不在?不是都在屋里睡觉吗?老板还没开口问,豹齐天就开了灯,确实四张床上都空着,只不过一张床上藏了小贼,灯一亮,更是动也不敢动,幸好身形不大,否则就藏不住了。
“不是发烧吗?我去看看。”豹齐天披着头发裹着大被,没等老板反应,自己蹬蹬蹬下了楼。老板赶紧关了灯跟在后面。“你看?你是大夫?”他问豹齐天,豹齐天不回他,踢开诊所的门进去,就看一个半大孩子躺在一女子怀里,脸色发暗,蜷缩着裹着厚袄似还冷得厉害。豹齐天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摸了摸额头,后颈,后背,手脚。头烫,无汗。
“都怪我少给他穿了一件衣服。”那女子应该是母亲了,掉着泪珠,一脸自责愧疚。那父亲,蓬头垢面浑身暴躁模样,吼道:“哭甚哭?早干什么去了!”
豹齐天横了他一眼。
“这不就是发烧,你这里没有退烧药?”豹齐天看看店里的玻璃柜台,有些脏兮兮的,两三节并排着,不是很大,却也琳琅满目摆着若干药物,退烧药不该是这种诊所的常备药吗?可那老板却摊摊手,指指货柜上贴着的字条,红纸毛笔写得“烧过40概不售药”。
“啥意思?过四十度就不管了?”豹齐天问店老板。老板摇摇头,又点点头,那孩子母亲却带着哭腔道:“娃没烧到40咧。”
“莫欺我,我一摸就知道。”老板也很无奈,“莫找麻烦,赶紧走,要去哪就去哪儿!”店老板说罢往外轰那父母。孩子父母,老板就叽哩哇啦呼抢掰扯起来。那孩子父亲几乎要揍店老板,可店老板绝不松口。听他们言语,好像是之前有这样孩子发烧从这店里吃了退烧药,不但烧没退命还差点没了,店老板为此陪进去不少钱,之后就立了发烧过40不售药的规矩。
豹齐天皱着眉毛,实在被吵得心烦。不就是退烧吗?能有多难!大声呵斥一声别吵了,一指老板:“我说药方,你,给抓药。”
抓药?抓什么药啊?!
吵是不吵了,但也没人动换,看着豹齐天不明所以。
“愣着干什么?我师父是退烧鼻祖,杏林宗师!按我说的抓药!”
诊所本来就是个各种药混卖的地方,既有常用西药,也有传统植物药,密密麻麻小方格的药匣子码了一墙。“葛根四两,麻黄(去节)三两,桂枝(去皮)二两,生姜(切)三两,甘草(炙)二两,芍药二两,大枣(擘)十二枚。煎汤热服。”豹齐天张嘴背了一副方子,背完,坐在椅子里气定神闲看着众人。
老板在抓药,孩子父母看着豹齐天发愣,但他们的眼神有一种统一的狐疑。药抓完了,却即不说去煎,也不说不去煎。
豹齐天看了,就手拿了桌子上的笔墨,对,是毛笔和黑色的学生圆形砚台,豹齐天摊开一张草纸,一笔一画写了药方,并署上自己名字。豹齐天的毛笔字居然很有风骨,写完举着给老板和那孩子父母看了,那仨还没动作。
豹齐天悠悠道:“我写了,也签了名,意思就是我负责了。吃这药若出事是我责任,吃不上药出事,却是你们责任。”他细长的指头,向他们一个一个指过去。好像被他指到就真的立刻有什么大灾祸一样,那三人纷纷扭着身子脑袋躲避。豹齐天极其笃定的样子说服了这三人,只是老板还有些不甘心被一个少年驱使,费了半天劲终于又问出一个急中生智的问题。
他问:“敢问您师父是哪个?”
豹齐天立刻很干脆的回道:“黄道王。著书《南阳玄隐遗秘》。”
只听那老板一拍大腿,“我知道我知道,那书我也看过的!原来您是黄大夫高徒!”一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亲近感蒙上老板表情,似乎因为他的知道,他也厉害了起来。于是痛快拿了药和那孩子父亲一起跑后院煎煮去啦。一边走,还听他一边向那孩子父亲科普:这《玄隐遗密》城里的医生人手一本,都要背的。
他们出门时,与裹着睡袋站在门口的周哲及豹有钱擦肩而过。
周哲和豹有钱互相对视一眼,皆无言以对。
……
天刚蒙蒙亮,他们已经吃完泡面出发了。昨晚那孩子服药后,出了一身猛汗,果然很快退烧。如此神效,令周哲都对豹齐天刮目相看。豹齐天对于治疗结果却没有欢呼鼓舞,更没得意洋洋,反而有点郁郁难欢。
周哲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在意的人,情绪稍微有些变化,他总是非常敏感。路上就打趣豹齐天:“啥时候拜医圣黄道王为师的?”
因时空折叠史料遗失,黄道王已不知上古何时人士,但其著《南阳玄隐遗密》被正人誉为经方鼻祖。周哲当然知道黄道王,在植物药领域,60%产品都来自《玄隐》原方,不知道张机张仲景,那是不可能在这个圈里发展的。豹齐天背那药方,配伍精简,像是《玄隐》里的方子,具体哪个周哲说不上来。以葛根,麻黄为君药,大致是个解表驱寒的方子。“你给那孩子开的是什么方?”
“葛根汤。”豹齐天歪歪头,看了一眼豹有钱,解释道:“那孩子烧的厉害却一点汗都没有,这种情况一般只要能出汗就没事儿了。这方子嘛,我有时无聊看纪录片看到过,就记住了。”
那意思是,他随便看个纪录片就记住了里面的药方,而且非常精准。这是人脑还是AI?周哲想感叹这个天才头脑,却从后视镜里看到豹齐天有点心虚的微低着头,倒是豹有钱歪着头朝车窗外面看着愣神。而且这一路,豹齐天格外的安静,粘在豹有钱身上也没有往常那么肆无忌惮动手动脚。
也许豹齐天真是无意看的纪录片,无意记住了。也许,恰恰相反,他能这样精准使用经方,正是下了很大功夫研究的结果。而能让豹齐天这样做的动力,就只有豹有钱了。周哲明白了,豹齐天比他更想给豹有钱治病,但是,豹有钱……他不但不配合,甚至说是极端坚决的拒绝被治疗。
正因为这样,豹齐天不承认自己主动钻研医术。他还真是在意他这个爹,不仅在意他的身体,还小心照顾他的感受。这样做的时候,又为自己的遮掩感到愧疚。他们两个的感情,倒是比真父子还要真。
车开着,天也大亮了。远远看见破败马路边站了个瘦长的人在挥手。周哲缓缓停车,却是一个要搭车的人,顶着一头卷毛短发,脸型消瘦,一双眼睛却挺明亮,就是看着皮包骨的样子有些羸弱,身上还裹着一件灰不溜秋的羊皮袍子。这人看到周哲停车,就问他是不是去买鸡蛋的?买鸡蛋的话带他一程,他也要去真武观。周哲痛快让他上了车。副驾驶本来就空着,可这人却转身上了后座。反正车里也没人跟他说话,这人就窝头兀自睡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