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迪费人依然在为气候失调而哀叹时,许多地区已经开春,盖朗西亚的都城吕特也不例外。
艾琳倚窗坐下,看着雪水从屋檐上无休止地滴落。
楼下的花园一片死寂,只看见枯枝败叶与裸露在外的黑土。这些黑土,由于开春的缘由,成了某种活物。此刻,它正忙着吞噬被浸染得难以辨认的残雪,日渐露出自已的湿润肚腹。
这种时候,吕特城是被黑与白所主宰的。苍白的天空下,黑土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覆于其上的白雪,就连夹在当中的建筑也不乏本地砖石的灰色——被调和的黑与白。
在这片黑与白的世界中,艾琳那身白鼬皮里子的红色织金袍格外显眼,或者按她的想法,有些格格不入了。
她低下头,呆滞地端详着袍子上的繁复花纹。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艾琳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盖朗西亚人。即使她想要通过灵魂出窍的方式神游故乡,也得沿河而下,穿过整片碧蓝的海水——这至少是一两个月的行程。
她出生于波林斯,那座被两层石质城墙所护守的滨海城市。
市中心东北角,无数华美的碑铭与雕像拱卫着一堵大理石高墙。海风吹拂过墙内遍植的岩玫瑰与桃金娘,送来使人清醒的微咸气息。墙上洞开一道青铜正门,这扇门虽时常紧闭,却从未阻挡过她。
在墙内,她难得见到父亲塞奥多西。即使只是能与父母私下用餐,都会令她欣喜若狂。
那时,父亲会穿上一身绣金缀珍珠的重缎长衫,仔细让遍饰以宝石的披带绕至胸前,只不过脱下了有些碍事的御用紫色斗篷而已。
他会坐在首席,与母亲谈话。从他口中,她逐渐拼凑起帝国危机四伏的现状
在西北方,萨曼人与图尔克人「1」蚕食着未受妥善守卫的土地。东方的异端祭首以借道前往圣地为名,召集外**队席卷过帝国境内,“圣军”们的铁蹄,在格奈的土地上溅起鲜血。安达卢诸邦的海员与商人带着家眷与产业来到沿海地区,他们支付的税款足以打造一座金银城池。代价不言而喻,南部的大片领土早已成为无法管束的国中之国。
“艾琳,你得好好听着。”父亲习惯于在用膳完毕时轻拍她的肩膀:“帝国的长治久安,仰赖于明智而负责任的君主。”
他一直这样告诫她,直到母亲的寝宫里传出了男婴的第一阵啼哭。
她自然清楚发生了什么,父亲似乎有些愧疚,在她面前时尽量避免提及继承问题。有次他无意间说漏了嘴,便自觉凑近她,抚她的头发
“好孩子,莫生我的气。”他向她低语道:“我保证会让你成为异国的王后。”
因此,当父亲领着一位使者和随行的传译官与她会面时,她并未像人们所担心的那般惊惶失措。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接过使者手中的求婚信与未婚夫的微缩画像,有条不紊地回答完使者的各种问题,并给使团成员赏赐礼物。一举一动中莫不显出宫廷的优雅派头。
使者倾佩这位仪态不凡的公主。回国后,在国君面前,使者几乎将她描述成了一位圣女,理应得到一切溢美之辞与祭首的赐福。
婚事成了。
消息传到波林斯时,塞奥多西长舒过一口气。
他太需要这场联姻了。帝国的辉煌早已被委弃于古陂荒阡之中,借助她夫家的力量,这位有抱负的皇帝或许可以捡拾起一些旧日盛世的影子。
宫内的画匠和织绣工人几乎来不及讨论婚服的细节设计,便开始埋头苦干起来。皇宫司库为列出婚礼开销明细伤透脑筋,西方祭首则开始思索起如何从神学上为这对信仰不同宗派的夫妇举行婚配仪式。
就在宫中一众人疲于预备婚事,两国国君忙于派遣来使时,艾琳没日没夜地支使着几十位侍女和宦官,将嫁妆清单上的首饰、常礼服装、金银餐具、刺绣帐帷,以及无数符合王后身份的用度装进特制的带锁大箱子里。
她一直忙到临别那天。与往常一样,梳洗完毕后,她在侍女的簇拥之下进入皇宫内的小礼拜堂准备晨祷。
刚踏入圣堂大门,她便觉察出堂内有些异样。
留给她的座位后方,数位着装华丽的辅祭敛容屏气,静候着她的到来。
待她背诵完结束祷文后,一位辅祭躬身向她致意。
“殿下,请跟我来。”
另一位辅祭自人群中走出,朝侍女们瞥过一眼:“你们暂且退下吧,这是祭首的命令。”
众辅祭领她穿过一条地下墓道般的走廊,上了楼,又转过不知多少处拐角,终于,一道她从未见过的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门的那对门扇极其厚实,其上嵌有黄铜镌刻的祭首徽符。方才在小礼拜堂开口的两位辅祭各自握持住一扇门上的青铜把手,启开大门。
辅祭们纷纷在大门两侧跪下,方才那两位为她开门的辅祭退至她身边。
“殿下,请进。”其中一位辅祭毕恭毕敬地垂下头。
门后的空间意外地宽敞。地板上,精心雕刻和铺设的彩色大理石组成各类几何图案,俯视地面,仿佛步入线条与图形的花园。墙壁和天花板上遍施细致的镶嵌画,一排排磨光的宝石与银箔组成边框,分隔开不同画面。其余未施镶嵌画的地方,则缀以斑岩石板。圣人与先知的形象,连同历代皇族赞助人的花押名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明。
室内,一道银制栅栏横跨两端,标记出这方人造天国与尘世的界限,
栅栏中间设有一道小门,虚掩着。
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祭首的私人礼拜堂。
艾琳有些迟疑,停下脚步。
回头望去,身后那扇大门已经被辅祭关上了。她别无选择,只好把小门推开,跨过门槛。
进门时,她觉得有阵风从发梢吹过,似乎扰乱了此地的宁静。
“全部之主是不会错怪一位无辜的处女的。”她给自己壮着胆,蹑手蹑脚地向前迈步,再也不去想自己的步态是否符合宫廷礼仪规范,只是注意着不要弄出半点响动。
栅栏里原来还有人。
祭台边的屏风前,四个身影正襟危坐着。
其中一个身影是祭首,他仍穿着黑色常服,羊毛肩带上缀着红宝石绘珐琅饰针。旁边的三个身影自头至脚,全部裹在黄金、珠宝,以及绸缎交织成的光线里。毫无疑问,这是皇帝,皇后和太子。
他们的脸和手从光线中露出来,显示出这华服的穿着者终将化为尘土。
皇帝一家,抑或说是塞奥多西一家,此刻已经放弃展示那些高不可攀的仪态,搂住长公主的双肩。不一会儿,艾琳的外衣已经被泪水溅湿。
在亲人怀中,她感知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酸楚。这位未来的王后决定不去看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她望向祭首,发现自己的眼前模糊了。
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片段席卷过来,她不自觉地想起童年时独自前往海滨的情景。当浪花在礁石上粉碎时,那如泪水般苦咸的液体亦打湿过她的衣衫。
在新娘一家身边,祭首马西莫仰起头,默默祈祷。竭力不让眼睛里蓄着的几滴苦水流下。
按理说,他不该为这种事黯然伤怀,但他知道,他很可能再也不会与这位由他施以入教礼的公主相见了。
外头的钟响了九下,举行送别仪式的时候已到。
祭首转头望向塞奥多西一家,母亲仍在小声抽泣,父亲虽已经止住泪水,但眼角依旧湿润。那个年幼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紧紧抓住他姐姐的衣角。
只有艾琳最为冷静:“时机合适的话,我会回来看望你们,我保证。”她抽出手帕,拭干双亲的眼泪。
“父皇,我们该走了。”
「1」萨曼人与图尔克人:两个游牧民族,萨曼人居住地在帝国以北,图尔克人游牧位置偏西。这里的萨曼人,其实大概只指西萨曼人一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皇帝的长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