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异邦见闻

塞奥多西回过神来,望向长公主。透过小堂内由镶嵌画散射过的阳光,他得以看清那张熟悉的脸。

窗玻璃透过的光束正巧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眉毛因此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金色。白皙的皮肤,衬得眉弓处的阴影愈加明显。

她沉静的面容使他联想起许多明朗而珍贵的东西。是的,她是蓝宝石与祖母绿,是最上等的珍珠,是黄金与珐琅,是切磨精致的金刚石,是圣人梦中的百合花。

他似乎认为百合花这个联想最为准确,但对他而言,这是朵转瞬即逝的百合花。

当仆役们将最后一箱嫁妆放置妥当后,皇族成员纷纷起身,向她辞别。父母与叔父祝福过她后,安提诺伊女大公——她的堂姊,携着新婚不久的丈夫走过来。

“愿上主赐你平安与繁荣。”说完,她笑了笑:“别忘记我。”她丈夫不善言辞,只是颔首致意。

令女大公吃惊的是,她的眼中并无不舍的泪光。她只是微笑着,连最严苛的礼仪书都不会要求她保持这种仪态。

“这才是公主的风度。”祭首啧啧赞叹道。

在船上的一个多月里,她无甚事情可做。欣赏使者送来的微缩画,成了她的一项例行章程。画师竭力描绘出的这个男子显得非常年轻,一双碧蓝的眸子里透着富有生命力的光。

“他像个蛮族士兵。”她的侍女评价道。

“不许这么说。”艾琳朝她弹了个响指,然后两人便“咯咯”大笑起来。

船终于靠了岸。

早有官员和特使在港口等她,一下船,便有两位略懂格奈语的女官携随从前来,将艾琳一行人迎入专门为她搭建的大帐中。

帐子里,各种鲜花放出一股甜而腻的气息。国王的未婚妻拭着泪,向自小开始服侍自己的侍女和太监做了告别。

“到宫里之后,你想要多少侍女就可以要多少。不过盖朗西亚可没有太监供你使唤。”女官的发音格外生硬。

不久后,一辆漆金的大马车接她进了她如今栖身的这所建筑里。女官们领她走进前厅。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她的未婚夫。

他不像画中那样英俊,发际很高,薄嘴唇,鼻子显得过大。为了展现所谓威仪,即使在平静的时候,那张脸也是严峻阴沉的。眉毛和按时下风尚留至耳垂以下的卷发近似栗色。一双眼睛倒是与画作相差无几,可是神情却淡漠而阴沉,令她捉摸不透。

他见到她,眼睛稍微明亮了些,向她微笑。问她行程是否愉快,对这边的宫廷生活是否适应。

“还好。”她应答道。他似乎很满意,又笑起来。:“等你学会盖朗西亚语,能和更多人交谈,就会更习惯了。”

其实,她的回答只是出于礼貌。

的确,这里不缺王室的高雅风范。石木结构的粗粝痕迹,被巧妙地藏匿于交错的彩绘横梁之后,天花板贴金饰彩,房间内凡可装饰之处,皆能看见壁画、织物或雕刻。宫内的男女亦被锦衣华服与礼仪所妆饰起来,他们的仪态、言辞、以及语调虽随场合不断变换,却总是优雅得体的。

可是她不喜欢。比起波林斯的宫廷,这里显得太冷。

这种冷不单来自天气。人们举动中透露出的寒意无法用裘皮大衣与炉火抵挡,总有眼睛在窥探她。戴满珠宝的士绅淑女用颇为得体的举动遮掩住解剖刀般的眼神。

她身边几位懂格奈语的女官教给她一些盖朗西亚语的常用词汇,由此,她终于明白那些廷臣在谈论什么。无论年龄与官职,他们讨论起帝国时总是不忘加上几个形容词:傲慢、奢靡、背信弃义。宫廷里的教士总在她背后嘀咕,她学过埃提诺语,知道他们在嘲讽马西莫和西方敬祷会。

未来的王后不过是一件收据。她的存在被用于证明盖朗西亚王室与东方教廷的宽宏大量。也许通过将来的军事征服,盖朗西亚人可以凭此在帝国的旧土上攫取特权与土地。

她的未婚夫将这份收据保存得十分妥当。婚约已经签好,婚礼定在五朔节前举行。届时,他可以利用节庆假期,平息应对完宾客与教士后的疲惫,享受几日新婚的欢乐。

按照惯例,王室婚礼将是场隆重而盛大的圣事。况且主持这场婚礼的还是东方祭首提名的特使——仁选祭长梅瑟尔阁下。

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在圣事举行期间站很久,跪很久,尤其是新娘。在王室礼仪与延续血脉的诉求下,婚礼几近成为一场短期苦修。

似乎没人在乎这些。流淌着圣人血脉的盖朗西亚国王们,并不介意为举行一场圣事而跪上半天。至于新娘,若新郎愿意,她有什么理由不顺从呢?何况在婚礼后,她还能荣幸地戴上王室世代承袭的宝冕。

艾琳的确是按着人们的想法做的。

她早从女官口中得知这些情况。婚礼当天,她事先用橙花水抹遍全身,挑出一双过膝的宽松长袜。再在膝盖处塞上两团羊毛球,穿上衬裙后没人会发现——这是她身边那些宦官为了在重大场合上跪得体面些而想出的方法。现在,在相似的处境下,主人效仿奴仆。

穿好贴身衣物,侍女们为她拿来大礼服和首饰。此时天已放亮,不过还来得及。王宫临近吕特的主圣堂,只消打开宫室一隅的暗门,便可经过一条小道来到主圣堂咏经席旁的特权席位。

但普通的王室婚礼并不会在这里举行。更令人费解的是,这处知名的朝圣目的地内居然空无一人。

三天前,晨祷时候,人们发现圣堂门口冒出了一队具甲守卫,圣堂正门也悬起一块告示牌“衣冠不整者勿入”。

告示牌用吕特方言写就,以便让普通市民读懂。城里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多此一举——毕竟即使是前来此地朝圣的穷苦农民,也会穿得尽可能体面些,没人知道这告示的受众是谁。

但接着便有消息,说守卫居然拦人。几个在场的学徒工证实了这点,据他们透露,守卫们拦下的是一个鱼贩子,该人着装齐整,腰带上挂着一把螺钿柄小刀。守卫以着装不妥为由,要没收他的小刀。

“佩刀是我们行业的特权。”鱼贩子试图解释,:“至少从我的高祖父开始,就有这个传统……”

守卫们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此后,听说又有几个做晨祷的信徒被拦下。

许多市民感觉受到了辱慢,渔业行会率先罢市,接着是梳毛工们和屠宰行会。抱怨王室不尊重市民特权的声音大了起来。

到中午,传出一条小道消息,说此事乃为市政当局讨好国王之举。当天傍晚,吕特的市长刚刚回到寓所时,便听到玻璃窗边传来的碎裂声。

市长随家仆来到窗前,毫无疑问,有人在搞破坏。

固定玻璃片的铅皮已经严重变形,大半玻璃片被砸得粉碎,一块圆滑的白色鹅卵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在地板上打着转。

仆役赶忙唤人来拆下窗子,拿来扫帚清扫地板。市长有些惊惶,但还是向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已经停止转动的鹅卵石,站起身来。

忽然,他感到左肩一阵刺痛。

又一块石头,比先前那块略小些的,落在地板上。

肇事者还在附近。

市长被惹怒了,向窗外高声喊道:“这是在干什么,你们有意见,为什么不……”

另一块石头向他飞来。他见状,连忙躲到一旁,随即青筋爆起,只顾破口大骂。

夜深以后,府邸里还偶尔传来几句:“这些暴民……”

此后两天,又有许多市政官员的宅邸被人故意破坏,临近王宫的市政府门口,几条发臭的死狗堵住了大门。手套制造行会的幡帜被人窃取。大街上的流浪儿不约而同地唱着:

“圣堂门前怪事多,

市长大人列喽啰。”

官员和要人们或是咒骂,或是恐惧,但并非只恐惧下层市民的抗议行径。比起这些令人不快的偶发事件,他们更担心宫中的外国使臣看到都城的这一面。

所幸,直至今日,艾琳对此仍毫不知情。王宫的高墙确实是一样好东西,大门紧闭起来,便可在大多数时间里分隔出两个世界。

在墙内的世界里,侍女们正在整理大礼服上的最后一道褶皱。有人递上一面镜子,供艾琳端详这身装束。

新娘瞄了瞄深紫色的礼服,把目光转向自己那张用脂粉精心装点的脸上。

“做得很好。”她向侍女微微点头,嘴角向上一拢,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

一位侍女上前为她打开暗门,门内的通道窄而阴暗,只有尽头透出几丝光来。另一位侍女托着油灯,走进通道里为她引路。

从王宫到主圣堂,这是最快的一条路,也是最为妥当的一条路。三百年后,这条通道在翻修时被拓宽加高,以免挤乱女主人高髻宽袍的时兴造型,再经过几十年后,它将彻底被世人遗忘。

艾琳不会想到,也不可能知道这些。她踏进门槛,穿梭在王宫与圣堂这两座巨型怪兽的腹腔之中,从一堵高墙迈向另一堵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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