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外残阳似血。
二人离去,沈清妧跌坐在地……
良久,她微微偏头,素白的手指摸上发髻,拔下了沈砚留的簪子,放在案子上,而后踉跄起身,一步一步踩着楼梯往下……陈年的木楼梯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突然断掉。
古刹森然,朱墙金顶,却有一抹雪色翩然而入……
*
谢允珩一如前些日,端来药做势要喂,只是这次勺子刚举起来,还没啊出声,苍白的唇贴在勺子边沿,乖巧地顺着的他的动作喝完了药。
翻窗那日沈砚的脚伤了,扭到了筋脉,御医嘱咐要静养半月,可谢允珩倒好,按着他三日不许下床,日日端了药到床前。
三日后才放宽了些,不过还是一多半时间都被人抓着躺床上。。
几缕发丝随着动作垂下肩头,原本干燥的唇眼下湿漉漉的,沈砚褪了外袍,此刻穿着月白云纹的中衣,只是实在瘦得厉害,就算是旧衣穿在身上也有些大了,领口微微敞开了半分。
谢允珩眼神微动,眼下这人正乖乖喝着自己递过去的药,低着头……
不自觉地随之低头,他余光却瞥见了人锁骨上的一颗小痣。若隐若现,衬得周遭的皮肤有着象牙般的质感。
沈砚见人不喂了,伸手接过了碗。
“阿砚,承恩公主那边我会想办法去求父皇的,我一定……”谢允珩开口,越说声音越小。
沈砚神色复杂,从慈恩寺回来之后,他无时不刻都在想着阿姐,想将人从那吃人的地方带出来,可这里是盛京,是皇宫……
那天后两人很少说笑,沈砚只每天帮人做着功课,就算是要说起话来,谢允珩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等来这样一句话,他不忍拂了谢允珩好意,道:“多谢殿下。”
高高在上的帝王刚刚得了一个新鲜玩意儿,怎么会轻易放手,就算是儿子,也是徒劳……
斟酌片刻,沈砚道:“殿下,我没有办法不恨陛下,不恨你父皇。”
谢允珩眸色一暗,眼睫颤动着,低着头,不敢去看沈砚的脸。
突然觉着嘴里发苦,可能是汤药确实不好喝,沈砚翻出了糖袋子,捡了一个放到嘴巴里。
“我帮你,阿砚,这件事是我父皇错了,不,有关于你和你阿姐的事……”
“父皇他都错了……”
床边的人突然出声,沈砚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神游,糖都化在嘴里,锦袋还在自己手上攥着,是那日谢允珩给自己的。
谢允珩直直看着他,墨色的眸子里染着的情绪翻涌着,万般种种,他却只看见了一分怜惜。
沈砚愣神,随后莞尔:“谢过殿下。”够了,他眼下就只要这一丝怜惜,就足够了。
残花不乞春风宠,一念垂怜即此生。
*
玉虚殿。
陨铁星盘,沈砚左手两指绕着金丝,将其缠在凸起的点位上,右手执笔,飞快在纸上游走,落下最后一点。
“国师,我占完了。”沈砚搁了笔,出声道:“庸常之命,下,十二岁折,平,安顺之命。”
听到他的话,尘栖云饶有兴味地对着身边的侍女开口:“沈殿下为你占的可准?”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准……”
“那就起来吧,虚两岁也不是什么坏事。”尘栖云淡淡开口,“安心当差就好。”
沈砚不明所以,看着退下去的宫女眼里泛着泪花。
尘栖云这会儿绕到了谢允珩身后,这位三殿下拿着金线在星盘上胡乱的绕着,眉头紧锁,还撇着嘴。
抬起手,扇子落下去。
谢允珩被打了脑袋,转头作势要哭:“国师姐姐,打傻了都……”
“不解开就不许走。”尘栖云不理会,留下一句话就往沈砚这边来。
“殿下,您天资出众,无需再听我授课。”国师把玩着手里的折扇,“藏书阁一方天地,凭此,出入自由。”
折扇收起,递到了沈砚眼前,扇尾的坠子松动,此刻正缓缓往下滑着。
他伸出了手,接住了落下来的扇坠,道:“多谢国师。”
翡翠冷寒,凉意钻进肌肤,沈砚细看了这块小东西,半山半水,半冰半墨,仿若太极两仪。
“你和她真是一点都不像……”尘栖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沈砚抬眸,问到:“国师姐姐说的是谁呢?”
“改命人。”
面上仍旧是莞尔,但眼神却一刻也未从国师脸上移开,可惜,古井无波,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沈砚道:“能为国师改命,想必是世外高人。”
“不过童言无忌,无心之举。”尘栖云转身上了高台。
童言无忌,沈砚生疑,大周国师万人之上的人改命竟然是童言无忌?
白色的身影拾级而上,层层衣摆吞了脚步,仿若鬼魂缓缓向高台飘去。
周身冷清。
是个孤魂野鬼。
谢允珩凑到沈砚身旁,“那就是以后不能陪我上课了不是吧阿砚……”眼看着哼哼唧唧就要往人怀里凑。
那日过后,谢允珩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小孩儿似的。
腿上传来坚实的重量,这人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只把脑袋放在沈砚腿上,拱了拱。
沈砚道:“不会的,我就在藏书阁等殿下,实在不行,我就在外殿等殿下。”
手自然的抚上怀里人的鬓边,微凉的指尖摩挲着,这位国师究竟是……突然脑子里浮现了初见时怀里人的一句话,都是南边来的……
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他是在知道的太少,以至于根本不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怀里的谢允珩出声:“不用不用,我不是……”
“不是三岁小孩?”沈砚不再去想,有意逗趣。
毕竟他本不用卷到这些事情里来,只需要每日逃课去玩就行了。
那日眼里的怜惜,让人心口发酸,那样的眼神茫茫十四年,他也堪堪只得到第二回。
谢允珩恼了,去挠沈砚的腰,见人不笑,一双手竟是从交衽处往里摸去。
“痒不痒?痒不痒?”秋意早就浓的化不开,沈砚的衣服也加了好几层,谢允珩就在人怀里乱挠,他却是死命压着痒意,不让某个人得逞。
突然,作乱的手停了下来,又改成了紧紧环抱,沈砚现在已经习惯了,炙热的大手在腰间累下一丝一丝的温度,渗入肌肤,带来妥帖的暖意。
“阿砚,救出你阿姐后我们南下好不好?”气息萦绕,谢允珩把脸埋在他腰上,声音因为布料相隔显得闷闷的。
“好。”沈砚轻轻抚着人后脑上因嬉闹显得有些乱的发丝。
话音未落,腰间大手却是突然挠了起来,一时没防住,就难止住了,谢允珩见得手了,挠的更起劲,沈砚笑的有些腹痛,偏生这时候怀里人起身,想使坏,他死死抓着人腰间玉带,不让人起。
只是玉带上零碎太多,眼看着是讨不到好,沈砚开口讨饶:“殿下,别挠了……痒…真的痒。”
谢允珩停了手,沈砚也止住了笑。
沈砚胸口起伏着,薄唇微启,喘着气,倒是面上生出来几丝粉,显得没那么病殃殃的,墨色发丝垂着,胸前衣衫有些乱,眉目间还未散尽的笑意盈盈挂在眉尾,恰好中和了原本清冽疏离的冷气。
眉角春风渡,眸中雪自倾。
谢允珩倒是没一点异样,非说有,那就是这会儿乐得眯起眼了。
暗处,尘栖云拿着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案子沿,低处二人的举动被尽收眼底。
“国师,要不要去提醒二位殿下?”一旁候着的宫女瞧见尘栖云的动作颤声开口。
“不必理会。”尘栖云淡淡回了句,而后起身离开。
小宫女暗暗松了口气,去收案子上的茶具。
指尖刚碰到杯口,那个冰裂纹的杯子发出一声细微的裂音。
碎了。
*
“阿砚,今日的卷子。”谢允珩推门而入,抱着一大堆泛黄的经文。
沈砚搁了笔,起身从来人手里接过。
脆玉似的手指节分明,一个个解了结,而后拿起了一柄特制的小刀,在卷头处小心翼翼裁切,而后缓缓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经文卷子多为卷轴装,卷头里都夹着一片竹签。
“安,勿念。”
看到签子上熟悉的笔迹,沈砚松了一口气,翻过签字,写了几个字,又插了回去,用笔尖蘸了点浆糊封好。
慈恩寺佛塔不可随意出入,但好在宫中贵人前去借阅经卷一直有先例,给带路的小僧和门口的守卫一人狠狠塞上几块小金饼,谢允珩倒是十二层下出入无阻。
来去几回就摸清了,沈清妧只能在最顶上三层走动,十一层又恰好是放最为珍贵一批卷子的地方,信口开河几句是夫子的课业要用,顺顺利利就能隔几日借些经书。
了解到个中关窍,沈砚便是一刻不停的想法子,这只是这些最宝贝的经卷进出都有专职的僧人查验核对,想夹带点什么或者在卷子上做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
百年经卷卷头残破露出了竹签一角,他才想了这个法子。
他不知谢允珩用的是什么法子让阿姐知晓了可以这样传递消息,但看到签子上的字,沈砚心里真真是安了几分。
只要安好……只要活着,总归是能救出来的。
拿起笔,沈砚端坐,手腕微沉开始抄经,每回他都要抄些保平安的经文,让谢允珩还经卷的时候一并带过去供在佛前。
嘴角勾出了无奈的弧度,可分明,正是诸路神佛才害的阿姐……心乱了,又怎么抄得好,一时顿住了笔,朱砂墨在纸上晕开。
一只手从他手里抽走了笔。
抬眸,谢允珩已经在他身边坐好,摆好了砚台镇纸,下笔抄经,道:“今日你收卷子吧,我刚好练练字。”
谢允珩的生的本就极好,鬓若刀裁,鼻如悬胆,眉眼间带着英气和恣意。
眼下正静静坐在案前,抄着晦涩难懂的经文,眸光在经卷和笔尖流转,带着眼皮有些细小的颤动。
沈砚看着那人,心静了,可很快又乱了几分。
恰似山水相逢,风月俱静,天地间唯余这一道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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