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晖月肩头逐渐落下一层薄雪,她本就穿得单薄,只在外套了披风,这会寒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四肢都渐渐冻住。
她跪在宫墙边,负责看着她的侍女曾受她恩惠,小声说道,“公主腰不必这样直,等会受不住的。”
宋晖月并非不想躲懒,只是跪的这一会时间,她身子已然僵住了。
或许能为她说些话的昭华长公主,今日也并不在宫中。
大约一炷香的时刻,给各宫送冬衣的香元姑姑,望见了宋晖月。
她曾教导过宋晖月生母,向来怜爱她,看到此景,无声地叹了口气,“昭清公主性情直快,公主应依她些才是。”
她也明白这些殿下们的性情,摇摇头头,端着手中锦缎走进殿中。
宋晖月垂着眼,望着青石砖。
这么多年在宫中,她已经记不清楚数过几次砖石,每回又数到第几个。
香元姑姑从殿中走出,她身旁跟着昭清的侍女,“天寒地冻,顺宁公主先回宫歇息吧。”
香元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一路上雪大,香元比翎儿还怕宋晖月摔倒,细细看路不算,小心翼翼地扶着宋晖月。
砖石沾了雪的缘故,变得十分滑。宋晖月腿疾未愈,走得缓慢,香元一路却叮嘱她再慢些。
香元擅于揣摩主子之意,各宫都十分看重她。
她年岁已大,若得皇帝恩典,或许可出宫。
母亲便是先受她教导,后送去服饰皇后,因着这层关系,香元对宋晖月宛若对待家中小辈,总是多了几分关切与照顾。
宋晖月心中感激,“这些年多亏您在之中替我周旋,我知晓冬日送来的炭火,都是您在之中相助。”
香元拍了拍她的手背,叹气道,“你和燕娘真是像极了。燕娘当初规矩学得极好,因而送去了皇后宫中。可惜我只教会她行事思量,却从未教会她揣摩主上之意。其实算是害了她。”
宋晖月摇了摇头,“此事不能这样说。姑姑只是尽心行事,只是世间总不缺少阴差阳错。”
香元眼底有愧,“公主待我们这些奴婢和旁的主子不一样。奴自然希望公主日后万事顺利。楚地甚远,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香元递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沉甸甸的尽是些碎金。香元服饰各宫,平日主子恩惠并不少,但这一荷包,快是她半生积蓄。
宋晖月忙推辞,“万是不可。我平日虽不受宠,可此次和亲,陛下会给与恩惠,日后在楚地,会留些傍身之本。姑姑日后出宫还需购置宅地,才要留好。”
香元无论如何都要坚持。
宋晖月明白她对自己的照顾之意,这世上亲情,不止起于血脉。
正因如此,宋晖月更是深知香元不易,“姑姑若是执意如此,顺宁只能在这殿外,在淋会雪了。”
偌大深宫,宋晖月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与她如同陌生之人。
可她身旁,依旧有许多爱她之人。
宋晖月望着香元的身影,忍不住落泪。
*
许是那日惹恼昭清的缘故,近日送来的饭食、炭火都极为敷衍。
外头又落着雪,宋晖月裹着棉被,冻得哆嗦,只得抱着汤婆子取暖。
之前捡的踏雪倒成了个好东西,抱着暖暖的。
踏雪也怕冷,总喜欢玩宋晖月怀里钻,逗得侍女尽笑成一团。
昭清有意作弄她,宋晖月也只得受着。
雪停之时,外头一片银装素裹,映着日光一片晶莹,宋晖月带着几个侍女,在院中堆了些雪人,她那日跪在雪地,腿又复了伤,并不好走太多路。
便在廊下望着他们打闹。
倒是踏雪第一次见雪,撒了欢往外跑。
宋晖月忙叫侍女去追,她被翎儿扶着,提着裙摆一步一步慢慢跟在后面。
日头正好,好不容易抓着这作弄人的猫,宋晖月把它揽在怀里,生气地戳了戳肚子,“再这样,下回便不陪你玩了。”
宫人正尽心尽力扫雪,青石板上踏着一双皂色靴,墨色披风含着冷意。
赵都拦住她的路,恭敬地行了礼,“公主。”
宋晖月揽着踏雪,望向来人,知晓他刚复命要出宫。这条道素来人少,今日却赶了巧。
宋晖月不欲与他搭话。
赵都却兀自出声,微微作辑沉吟道,“之前下官想擅闯公主宅中,后又伤了公主座驾,实在有失礼节,公主若有不快,责罚下官便是。”
宋晖月素手摸着踏雪的毛,深青色的披风衬得她面色更白,她别过脸淡淡道,“你也是秉公办事,赔罪便不必了。外头风大,我不耽搁大人行路了。”
赵都却紧接着走近一步说道,“下官之前办事心急,公主有怨尽可罚下官。只是此事事关重大。”
宋晖月打定主意要护着谢春和,自是一字都不透露,“你说的何事?我倒不知。”
赵都微顿,眼底神色复杂,“楚国人向来最擅长坑蒙拐骗之举,他们的嘴也最善于编造些可怜话。楚国虽与我国议和,可难保楚国不会有其余不良之心。如今两国有长和之意,才将楚国皇子送于京都,住在宫内,聊作保障。但若这皇子殿下想方设法回楚,或许会影响这两国之约。”
宋晖月奇怪地望他一眼,“楚周相距甚远,若真那样好逃,自古以来便没有幽禁至死的质子了。”
赵都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话自是如此说,可保不齐这宫中有人被蛊惑心神。楚国皇子生得精彩绝艳,又饱读诗书,若再花言巧语,难保不哄得他人心花怒放。”
宋晖月笑了笑,将想要逃跑的猫压在自己怀中,“那可便棘手了。”
赵都抬眼望她,目光灼灼,“下官知晓,这世间许多男子,都富有心机,惹人怜爱,女子上当乃是易事。可色字头上一把刀,合心意的男子那样多,何必只纠于一个?”
“大人说得对。”宋晖月仍是温和地笑笑,并不接话,“这些话,我会谨记于心。”
她看似柔和,但真是像极了棉花,让人无可奈何。
也不知谢春和这样心狠手辣之人,是怎么赢的她全心全意的信任的。
赵都悻悻,无奈地告退。
*
宋晖月微微思索,却觉得有些不对。赵都权力并不小,若真如他所言,直接禀明陛下,自可发落他人。
可偏偏还要绕着弯问她,他心思定然也全非像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只为家国大义,恐怕也有私心。
与赵都相比,宋晖月自要更信任谢景明。
那日分离之时,谢景明曾与她道,有朝一日,他要天下不再动乱,百姓丰衣足食,周楚交好。
宋晖月微微驻足,却转身向谢春和宫中走去,赵都此番言论,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谢春和的寝殿偏远,她绕过积雪的竹林,终是望见那座破败的宫殿。
宋晖月微微蹙眉。
周国对其待遇甚差,她踏进积灰的殿中,寒意瞬间将她包围。
殿中也并无人伺候,宋晖月走进内室,只见谢春和躺在塌上,一动不动,他紧紧闭着双眼,唇色惨白。
宋晖月赶忙跑上前,手背触及他的脸颊,只觉温度滚烫。
她有些慌乱,拍了拍谢春和的肩,“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天寒地冻,他墨发散在被衾上,清俊的脸显出几分脆弱,宛若窗外白雪,静静地停在一处。
宋晖月无论如何叫他,都不见他答。
屋内没有炭火,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旁边放着的被子便更薄了。她赶忙解下身上披风,裹在谢春和身上。
他手长脚长,披风只堪堪遮住身体的一部分,紧接着,宋晖月忙拉开被子,艰难地将谢春和裹在之中。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动作,被卷成一团塞在被中。
只紧紧皱着眉,闭眼没有反应。
踏雪从翎儿怀中跳下去,好奇地四处闻闻,看着躺着的谢春和,觉得十分稀奇,便趴在他枕边,躺了下来。
它抱起来挺暖和,宋晖月也没管它。
到了午膳时候,宋晖月才知晓谢春和日子之艰辛。
昭清再生气,到底还给自己留口饭吃,谢春和殿中无人便算了,甚至连片菜叶子都不见得。
宋晖月十分焦急。
殿中有一个小厨房,里面东西残缺,但还有些米、菜,想来平日他都自己动手。
宋晖月在冷宫之时,也习惯做这些。
翎儿生了火,宋晖月掰了几片叶子,将米舀着水,做了碗菜粥。
只是谢春和闭着眼,眉心微蹙,形容痛苦,却根本不见转醒之意,她放了冰帕子在额头上替他降温,帕子一会便变温了。
这么折腾了几轮,谢春和体温才堪堪下去。
这会他意识似乎好了些,宋晖月冰帕子擦过他脸颊时,他睫毛微微颤动。
踏雪歪着头舔着爪子,一面也拍了拍他的额头,或许嫌热,又跳到另一处去。
看得宋晖月无奈摇头。
谢春和额间出了些薄汗,她便顺着脸庞,替他擦了擦脖颈。
却止不住想起那天手腕被他握着,强制压在他脖颈时的手感,那时他体温更低,与此时并不一样。
于是帕子停在他颈间,宋晖月却不知晓,谢春和脖颈处格外敏感,被她手中帕子一激,便下意识一动。
谢春和抓住宋晖月手腕,将她拉倒在自己胸膛上,另一只手压在她后背,教她逃离不得。
灼热的触感从后背传来,两人贴得太近,宋晖月动弹不得,忙撑起身子喊道,“存阳,放开我。”
许是嫌她乱动,谢春和使力一拽,她便狼狈倒在塌上,谢春和一手嵌住她双手手腕,将其按过头顶,另一只膝盖扣住她的腰,将她彻底禁锢。
“………”贴身相触,宋晖月瞬间红了脸,这时不免觉得恼怒,转过来宋晖月又怪自己分寸不够。这是把我当敌人了。
“这样你睡着不舒服,让我起来。”宋晖月着急地在他耳边念叨,可谢春和冗沉的梦境中,似乎真的抓到了平日那个小傻子。
她是热乎的,柔弱无骨的。
谢春和近乎沉沦的愉悦,想向这个一直将他看作兄长的女人,无助地乞求。
但他似乎知道,却也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就像沙漠中久旱之人,天降甘露时,也定定望着甘泉,不知烧疼的嗓子,需要什么。
别走?
他好像想求更多。
此时身体骤寒,似乎有无数沉重的束缚压在他身上,让他不得动弹。
疼疼我吧。
即使给予我疼痛,也是近乎可怜的恩赐。
谢春和宛如看到那个软弱可欺,简单好骗的少女,坐在面前。
而他跪在他身前,被她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一寸寸打量。
她读不懂他的痛苦,可这种莹润、干净的目光,将他肮脏的阴暗看得一清二楚。
反倒让谢春和无从压制的、激荡的骨血更加兴奋了。
她怜惜的目光像鞭笞,却让他在鲜血直流,痛楚不堪时,感到绝佳的快意。
“好冷。”宋晖月似乎听到谢春和的轻念,他像毛茸茸的小狗,蹭着她的脖颈。
宋晖月怜他浑身疼痛,万般无奈,反而又出声哄着。
谢春和昏沉梦里,脸颊轻轻蹭着捧着他的那双柔嫩手掌。
可她不解他的痴心妄欲,只一遍遍地安慰他,不疼了。
而他闭眼一遍遍蹭着她的掌心,无助地喘息。
不够。
太少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
可怜谢春和心有妄念,但过去十几年他只知练功,只知什么剑斩的更快,更好,却从未留心**一事。
他平日看着,也不过两个裸|露小人,于是对自己而言,竟连梦里都可怜地,黑眸里映着些许水色。
也只敢想想最幸福的梦,不过平日在自己身上施刑的人,换做那个盈盈笑意的少女。
于是彻骨的疼痛化作难捱的颤意,自此以后,求生不得。
这一切,宋晖月概然不知。她没出嫁,也没有年长女性的教导,对情|欲也是一只半解。
她只以为谢春和病中难受,何曾想过别的,可怜这个少女,在床榻上见着谢春和微妙情态,胸口悸动,反倒怨自己不够清心寡欲。
踏雪跳上床榻,咬了咬宋晖月的头发,像是觉得这场面十分稀奇。
两人青丝缠绕,亏得殿中偏僻,没什么人来,否则便彻底说不清了。
或许不该碰他脖颈的。
宋晖月狠狠地埋怨自己,谢春和灼热的呼吸扫过她耳边时,那双杏眼止不住湿润。
她便唾弃自己的欲|望,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好逃避些不堪的妄想。
折腾半天,疲累渐渐占据上风,维持着躺着的姿势,宋晖月过会打瞌睡便睡去了。
醒来自己正平平整整地躺在谢春和塌上,被子也好好盖着。
……除了浑身有些酸胀。
反倒是该躺在这里的人不见了。
正胡思乱想,她瞥见坐在窗前,披衣写字的谢春和,他未曾束青丝,修长的手指执笔慢慢写着什么,另一只手屈在唇前,时不时轻咳两声。
见她醒来,谢春和放下毛笔,起身走来。
他颧骨微有薄红,眼底也略有水色,许是生病太过难受,更显出几分病美人的殊色。
宋晖月撑起身,想要下床,却觉得右脚腕微微泛疼,她疑惑地摸去,发现脚踝红了一圈。
谢春和挪开眼,冷静地说,”抱歉。你脚腕扭伤怨我。”
谢春和,你怎么想都不敢想啊!
宋晖月:呜呜呜,我怎么可以对他那样。
其实他想的比你多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脚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