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里

次日,宋晖月收到了昭华公主的帖子,邀她去府上一聚。

昭华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圣上登基时她年龄不大,可那时已然生得冰雪玲珑,先帝在时便替当今圣上美言多次,又挡下不少明枪暗箭。

如今圣上对她恩宠非常,几乎是有求必应。

昭华随性,设了公主府,住在宫外,常引些青年才俊来府上享乐。圣上不但不阻止,逢年过节还会给昭华送去不少佳人。

昭华大宋晖月七岁,宋晖月与她不算熟更算不得亲近,只是小时被这个姑姑带着玩过半月。

宋晖月问着侍从,“殿下邀我做菊花酥?”

侍从垂头称是,“殿下长久未见公主,甚是想念。

宋晖月做菊花酥的手艺一绝,她心思细腻,又富有耐心,这寻常糕点也能做出新意。

宋晖月总觉得昭华公主之约,不仅在此,却不知是否与周楚形势有关。

周国曾经有过三朝女帝,直至先皇血腥手段,才将这女人手中的权力收回。

却难以再阻挡公主参政,昭华四海云游,看似闲云野鹤,但宋晖月记得她常游荡在下朝后的那段路上。

宋晖月只有一点关于政治的敏感,想了想也不瞎猜了。

许久未见,昭华公主风华依旧,她软软地从榻上起来,推开身旁新得的面首,娇笑着拢住宋晖月的手,“既出了宫,便在我这多呆几日。”

她素手一指,满院的青年俊秀跪着恭敬道,“公主安。”

宋晖月笑着摇摇头,“菊花酥做起来有些时候,我先腌上吧。”

昭华公主嗔着对跪着的人,“你们入不了我们顺宁的眼。”

她挽着宋晖月的胳膊,亲昵地道,“难得出宫,多陪陪我,我这也没个妙人。”

若是以往,宋晖月必是欣喜,可念及宫中的谢春和,她又生出迟疑来。

昭华虽是笑着,周身尊贵气质并不容置疑。

宋晖月温声应了声“是。”

昭华挽着她的手,差人递给她一把钥匙,“我记得你最喜欢玉福路那的景,我在那有个宅子,收拾好了,你近日住那便是。”

宋晖月收下,随着昭华去采菊花。

大约宫中名贵的种都收在昭华府中,盛放的秋菊如细云向外展露,层层叠叠带着清香。

宋晖月仔细地从根部掐断,放入篮中。

“此前你的婚事我没能说上话。”昭华采菊花并不像宋晖月认真,“我听闻那状元郎气度不凡,难怪昭清能看上,你竟也舍得?”

宋晖月揪住菊花的手一顿,比起不舍,她心中有愧。

昭华挑眉,“你若有话想与他说,我可以替你将他约出来。你们就在我宅中见面,我保准昭清不知。“

宋晖月忙拒绝道,“万万不可,顺宁与张大人,只是因事结缘,并无他念。”

“如此。”昭华思索,慢道,“只是还有一事。”

她上挑的眼底涌现些许怜悯,“如若周楚和亲,你觉得这些适龄公主中,最合适之人是谁?”

*

细雨飘飘。

京都不常下这样小的雨,宋晖月撑着伞,觉得微冷。

她早猜到,和亲之事最终会定下她,只是没想到,还知会昭华公主劝说。

除了她,其余公主身份贵重,都不适合这样有去无回的日头。

宋晖月内心平静,反倒翎儿抽抽嗒嗒地,“好事轮不上,坏事都想到。”

楚国都城离京都那样远,周楚两地又不合,谁知去了会遭受什么…!

宋晖月拍了拍她的手,“隔墙有耳,不许苦了。随我去买些药。”

腰间鼓鼓一包都是昭华公主塞的银子,她进药庄,外伤内伤的药都买了些。

左右无事,宋晖月也趁着去附近宝安寺上香。

时日还早,她又供奉了几盏长明灯,跪在佛前时,宋晖月在氤氲檀香中闭眼。

一愿国泰民安,二愿此行顺利,战乱休止,三……

她诚心地想:希望谢景明日后顺利,万事如意。

宋晖月起身,想将香插入坛中,却见长香忽然折断。

她皱了皱眉,又点了几次,却都从中断裂。

僧人望她一眼,摇摇头道,“施主这愿,许是大了些。”

实现不了吗?她许了几条,具体是哪件事无望呢。

宋晖月虔诚地望向那金像。

金像似悲似悯。

*

雨势渐大,天空云层黑沉,宋晖月心头莫名升起慌乱,她望着氤氲雨幕的微光,随着两侧街道侍卫巡查,她内心感到些不安。

宅中所用陈设,昭华公主已经准备充裕,翎儿带人稍做打扫宅子,宋晖月便吩咐着熄灯歇息了。

院中种着梅树,还不到季节,枝头余有绿色。

宋晖月见雨势愈大,正要合了窗歇息。

却见梅树抖动,几闪黑影起伏。

京都街头有时会窜些猫儿,她担忧雨天这样的动物,会冻坏了。

宋晖月撑开伞,小心翼翼地走进雨幕。

雨声。风声。还有树影攒动的沙沙声。

她走进院落,雨水打湿了黛青色的裙摆,就当她靠近那株梅树时,一只有力的手袭上她的脖颈。

雨伞落地,她被拉入雨中。

她抬起脸,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张清润的玉容,在夜色雨幕中显得不近人情,看清她的脸,才缓缓松开了手指。

谢春和温声道,“抱歉,我下手重了些。”

宋晖月脖颈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浅浅的指印子。

鬓角散乱,雨水打湿了她的乌发,显得长发色泽更浓郁,面庞更瓷白,唇色更红润。

每回狼狈之时,都恰巧能见她更狼狈。

谢春和饶有兴味,摩挲着略麻的虎口。

她雾气般的双眸,在雨中显得更加可怜了。

但尽管如此,她下意识是朝墙的那边望去,“有人欺负你是不是?和我来。”

欺负?

谢春和发笑。刚杀了几人,许是身体还没好全,觉得有些累。

雨水打湿了她的外衫,便都粘在了宋晖月身上,上次未曾细看的玲珑身段,在夜间若隐若现,反倒显眼,还有拉着他手腕的手指。

纤细,柔软。

谢春和眸色渐深,像一条即将捕猎的,不动声色的蛇。

进了屋,她点了蜡烛,拿起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乌发缠在她雪白的面庞上,昏黄的烛火勾勒出这张芙蓉面。

他一寸一寸地打量这个少女,她从不疑心自己,只会担心是不是有人欺负他。

这种感觉着实新鲜。

以往只有人押着他,斥责他为“不详之兆”,只会带来灾祸。

谁能欺负得了他呢?

谢春和垂下眼,遮掩住那份不甘的好奇。

她也是如此垂怜属意谢景明的吗?

宋晖月从柜中取出条薄被,递给谢春和,“深秋的雨,更是冷入骨髓,不要着凉了。”

谢春和温声向她道谢。

不知为何,宋晖月却觉得他眼中的温和笑意未达眼底,也是像雨一般冷冰冰的。

停落下来,宋晖月才察出几分狼狈,她外衫尽湿,贴在皮肤上更冷了。。

谢春和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我见那处窗户未关好,去检查一下。”

宋晖月点点头,“劳驾。”

她在屏风后,换了身干净衣裙。

谢春和望着地面长影,烛火微动,影子便也跟着深深浅浅地动。

手腕被她触过之处,此刻却似有层层烈火,开始烧灼。

他不懂这种感觉,可心中冒出一种想法。

谢景明除却占有双生长子的祥兆,其余不过平平。

九五至尊的位子,他不会留给谢景明。

如若她嫁于谢景明,最多便是个王妃。谢景明优柔寡断,如何护的了她。

这样单纯得有些笨拙的少女。

谢春和望着夜色,揉动泛酸的手腕。

*

雨声之中,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为首之人道,“在下皇城司指挥使,请您开门配合。”

宋晖月披上披风,眼神微凛。

翎儿跟随在她身后打着伞,看出宋晖月此时心情欠佳。

侍从开了门。

来人恭敬道,“夜深造访,冲撞了贵人,只是今夜跑了个嫌犯,兹事体大,亦事关贵人安危,请您让我们进去探查一二。”

“我一直在这宅中,并未见过来人。夜既已深,不便放指挥使进入了。”宋晖月抬起脸说道。

赵都知晓这间宅子主人身份尊贵,但往日不常住,以为之中只留有打扫奴仆。

却不曾想今夜还住着一个少女。

赵都拱手道,“夜间雨大,贵人或许看漏了痕迹,还是让在下代为找寻更为妥当。”

宋晖月确定对方是为了谢春和而来,那她更不可能放人。

夜里搜查民宅,也未拿出手令,她猜想对方只是凭着私心,而非公事。

宋晖月难得摆出一副尊贵气势,她面容微沉,潋滟的眼中含了愠怒,“本宫乃受昭华公主所邀,自有侍卫相护,还不至于连歹人都看不清,不劳指挥使挂心。”

本以为只是个贵客,未曾想是皇家之人,赵都隶属于皇帝暗管,平日并不惧这些皇亲国戚。可一来此事牵扯其他,二来与昭华长公主有关。

赵都忙告退,“打扰了公主,罪该万死。”

宋晖月淡淡移开眼,“夜深巡查不易,翎儿。”

翎儿向赵都手里塞了些银子,“大人多有劳累。”

赵都瞥向宋晖月身后,雨势微朦,仅有屋中透着余光。

他不大甘心,也只得离去。

心中却有把握----分明见得谢春和翻墙而入了!

待到走出许久后,他方察觉到些许不同---那柔美的少女,白皙的脖颈上留有浅浅一道印子。

深秋已不再有蚊虫,她住在昭华长公主宅中,昭华长公主生活多有荒诞,若她私会情郎,倒是不足为奇。

可---

赵都皱着眉,想着另一种可能性。

*

窗中透过竹林,谢春和能望见宋晖月模糊的侧脸,猜想着此刻她冷淡的神情。

她似乎有着千面,谢春和见得是最为剔透玲珑的一面。

手腕上的灼烧更烈了,那处火渐渐地飘向别处,连着筋骨,让他的心脏也觉着灼热。

谢春和望着那道模糊的青色疏影,忆起年少时宫中替兄长庆生,兄长微醺时笑着问他想要什么生辰礼,那时细雨飘飘。

谢春和冷漠地道了句“不必,“

如今他含笑想着,他想要的,不必送。

他自会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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