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受伤

宋晖月全然不知谢春和心中所想,刚刚一切发生的及为迅速,她才微微缓过神。

谢春和手腕还渗着血,沿着指尖向下滴落。

宋晖月蹙眉,拍了拍沾泥的裙摆,连忙起身,跑到谢春和身侧。

她托起谢春和的手,皱着眉拿帕子擦过一旁的血迹,心头焦急。她宫中的药昨日已尽数给谢春和上了,哪怕托姑姑采买,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眼下只能摘些草药替他敷上,宫中园林种的多是名贵花草,其余杂草拔得一干二净。

只能去竹林附近,看看有无长得野草,从中或许能找到一二。

宋晖月正想开口,却见谢春和冷淡地抽回手,唇角微微带笑,眼底却平静无波,“昨今之事,多谢女郎相助。”

“……不必。”宋晖月感到他的生疏,便抿唇也放下双手,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你的伤,要上些药才是。”

谢春和扫过手腕鲜血淋漓的伤痕,并不是很在乎。

他身体里剩余的药效,才更为要紧。起初谢春和以为,那药不过只是让他浑身无力,如今才发觉,竟有些扰乱他神智,眼前闪过些令人厌恶的回忆。

反倒是身体上的这些痛苦,使他清醒些许。

谢春和眸光扫过面前的少女,她发钗微微歪了,脸颊也蹭上了些灰,正泫然欲泣地望着自己。

或许被他的伤口吓到了。

谢春和觉得略有麻烦,但心头别有思量,微笑着抑制住几乎压制不住的戾意,“今日这竹林,被一些人弄乱了些。女郎出去时,小心脚下。”

这话是委婉地拒绝,宋晖月退后一步,想起昨夜他冷然念着“月儿”二字,一时明白二人之间已然难以回去。

她于他此时极为陌生,并不想多靠近。

她有些伤心,强压住那股涩意,点点头,“多谢…”

那道纤瘦的身影一步三回头走了,谢春和方闭上眼。

额上冷汗直冒,他仿佛看见面容凶狠的瘦低老头,挥手用鞭,上面倒刺直立,下一秒落入他浑身血肉之中,让他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皮肉。

面前分明什么都没有,谢春和却挥起匕首,狠狠划破空气。

几支竹节迎声而断,竹叶翩飞。

谢春和力竭,胸口鲜血渗出,他拽着胸前衣料,痛不欲生。

明知面前不会再有惩罚虐待他之人,却还是抑制不住心头杀意。

竹叶落了一身,他渐渐失去意识。

*

竹林之间,不知是被谁使了坏,宋晖月来时没发现,越往出走发现地上有不少断裂的竹子挡路,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

宋晖月垂眸,明白适才谢春和的叮嘱。

他虽性情冷淡许多,可到底有几分曾经少年的影子,宋晖月埋怨自己波动的心绪。

如今对他而言,既已忘却记忆,那自己之言在他看来,不可全信也是正常之事。那犹如婉拒的叮嘱,反倒使宋晖月一颗心不上不下,更加担忧。

她全然不知,在谢春和眼中,自己犹如野兽横生山林里,一只走错路的白兔,简简单单就能看出心底所想。

谢春和昨日伤口才轻轻包扎好,今天这一遭得使他伤情更重。

宋晖月的脚步比她先走一步,好在虽在深秋,有些地方的杂草还未除干净,留了些止血的小草。

她捏着一把草药,想着放在谢春和身侧便走,却不想这回遇到的是闭眼躺在一片竹间的谢春和。

她扫开谢春和身上竹叶,又费劲地踢开那砍倒一地的竹节,心下犯难。

谢春和身量修长,再是清瘦,和他相比自己也不过小小一只,这样一个大男人,她是背不动的。

再说也无处可去,要让人发现她拉着个男人乱走,他俩便坐实秽乱后宫之罪行了。

四下无人,宋晖月望了望,青天白日下,她不大敢直接给谢春和上药。

最后纠结着喃喃自语,“这止血之药生吃也可,就是苦了些。”

宋晖月想了办法,替他把药草碾成汁水,用叶杆往谢春和唇间灌,他唇紧抿着,十之进了二三。

宋晖月无奈,放心不下他,便将身旁值钱之物都卸下,留在他身边,再把草药整齐留在他身侧。

她本想走,可又怕十七皇子卷头重来,或是遇上别有用心之人,便坐在谢春和旁边,等他醒来。

未曾自己倒在暖洋洋的日光之中,慢慢打了盹。

醒来时面前已无人,除了乱七八糟的竹叶,好似没人来过。

宋晖月揉了揉眼睛,愣神间,发觉有什么从头上落了下来。

她捏起腿边落下的荷包----正是她留给谢春和的银两。

宋晖月淡淡叹气,明白他仍是心有警惕。

他只拿走了草药,总算比什么都拒绝强。

*

湖水波光粼粼,夏日荷花已谢,只余枯黄残荷。

在楚国时,谢景明这样一个贵公子,与她在乡下时也曾撒了欢跑进湖里拔莲藕,以荷叶做帽,席地而睡。

宋晖月摩挲着那鱼戏莲叶的玉佩,忍不住弯了嘴角。

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如这鱼一般,天高水阔,不止拘在一方天地。

“这池塘有何好看?”张扬的女声如同鬼魅,让沉思的宋晖月一哆嗦。

她起身回头,是慧福公主正面色不善地望着她。

慧福平日里是昭清的跟班,与宋晖月也曾结下梁子。

宋晖月乍然见她,便忆起上次与昭清的不快之争,并不欲多言,“荷叶枯黄,确实没什么特别。”

慧福是个蛮横的姑娘,但生得一张讨喜福气的圆脸,能说会道,母亲又与皇后母族多有牵扯,因而十分受宠。

宋晖月不理她,惠福倒被她这闷葫芦似的反应惹恼,上下打量宋晖月。

比起其余公主,宋晖月衣着要朴素许多,可偏偏腰间却别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流苏卷了边,显得破旧,可玉石成色不错,显出温润的色泽,并不是宋晖月平日的吃穿用度。惠福带着几分好奇,伸手就想去拿,“你带的什么?让我也看看。”

宋晖月退后一步,下意识护住腰间玉佩。

惠福挑眉,“我不过看看,顺宁何须这样小气。”

宋晖月拍掉了惠福的手,扭头就走。

她以前胆子哪有这样大。

惠福心中悄然冒了坏主意,伸脚踹了宋晖月腿心一下,不轻不重,却勾得宋晖月没了平衡。

宋晖月便在翎儿的惊呼中摔了下去。

她眼疾手快,两只手护住玉佩,却因此无法保持身体平衡,摔的格外重。

翎儿忙起来搀扶宋晖月。

惠福俯视着狼狈的宋晖月,她衣钗乱了,裙摆也破了,手却死死护着那块玉佩。

惠福畅快了,“我说这都怨你,不听我的话,我不过想看一二,这破烂玩意我才看不上。”

宋晖月前几日罚跪,腿上的青紫还未好彻底,忽然摔倒,她只觉浑身都火辣辣地疼。

那双清凌凌的杏眼里,浮上些雾气,可仍旧清透见底,似乎从未将所有人放入眼里。

惠福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泄了气。

从始至终,宋晖月对她不理不睬,一切成了自己的独角戏。

惠福肚里又冒出点坏水,她惩治不了宋晖月,待会去给昭清告状,昭清有的是法子,便又损了宋晖月两句“出身低微”,转而走了。

见她走远,宋晖月方才松开了手,那玉佩温润透亮,映着湖边水光,仍旧完整。

翎儿担忧地替宋晖月检查,只见她白嫩如藕节般的手臂尽是擦伤,触目惊心。

翎儿忍不住抱怨,啪嗒啪嗒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们只知晓可尽地欺负我们……”

宋晖月摸着玉佩,松了口气,笑着摸了摸翎儿的头顶,“只是些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

*

谢春和恰巧看完了这一出闹剧。

少女倔强抿住唇时,脸颊两侧有几丝碎发落下,湖畔碎色的光影打在她面庞,衬得面容清丽非常。

那玉佩也不见雕刻多么精致绝伦,她自始至终却只想保护好这死物。

正如那天她与那废物抢夺藤条,还让人推得摔了一跤,这同样之事竟还能看到二次。

谢春和心下嘲弄,只见少女慢慢起身,雪青色衣裙衬得她身姿纤弱,细腰盈盈可握,黑色长发随风散在身后。

谢春和想起那天放在身侧的草药,知晓此时应当与她道谢。

她像极了林间没什么分辨力的动物,随意释放着善意,搬些果子放在洞口。

殊不知洞内盘旋的,是残忍恶劣的野兽。

谢春和本没打算过问,可宋晖月抬头看见他时,慌忙遮掩住臂上伤口,笑盈盈地望向他。

那双杏眼因痛浮上的水汽还未曾散去,宛若山间薄雾,和那夜惊慌失措潮湿的眼神一样。

谢景明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是知晓的,一个破烂不堪的玉佩,也能哄得少女死心塌地。

谢春和此时却对她生出好奇,这个毫不知危险,柔弱可欺的少女。

墨发拂过她脸颊,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宋晖月不大会扯谎,笑着说,“入秋后路上也多有白霜,一时不察,倒让我滑了一跤。”

地面铺着砖石,侍女太监怕极摔了贵人,早起已将路收拾的干净。

谢春和未拆穿她拙劣的谎言,只是静静地听着,也没有拉她一把的打算。

她眼尾因着疼痛,泛起泪意,谢春和好奇地拂过她眼尾,宛如飓风,却一触即离。

美人似是受惊,不解却仍旧信任地望向他。

谢春和素来没什么口腹之欲,平日狩猎也是随意,他此时觉得宋晖月真的像极了林中最笨的兔子,不怪大家都爱捉。

对危险毫不敏感,别人见了都跑时,她还巴巴地往上凑。

有时还能将自己碰晕,送入猎人手中。

谢春和思及一件事,楚国每年祭祀,兴盛许愿之说,通常会亲手制符,放于锦囊中,再请僧人做法事。

那年谢景明却求得不是自己,而拿着女郎样式的锦囊,替人求平安。

会是面前这个少女吗?

倒也不见得如何倾城绝色,性子更是温吞软和,好骗可欺。

谢春和恶劣想着,谢景明爱好之事,他通通厌恶至极。

同样双生的身份,他却终日不得触及天光,被称邪孽,众叛亲离。而他三俩好友,鲜衣怒马,轻易便得到万千祝福。

谢春和垂下眼眸。

少女总是悄然抬眼看向自己,眼底是藏不住的爱怜。

她正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厌恶至极的人。

谢春和不禁横生出一种戾气,“玉佩是死物,她既要看给她就是。这种..你若是喜欢,要多少有多少。”

他看见了啊。

宋晖月意识到,随即有些脸热,为着并不好看的场面。

她又小心翼翼地抬眼,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那双清润的眼底光芒闪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说的对,你曾教我君子当心胸开阔,我是该用些更好的方式。只是…这玉佩是你第一次雕的,到底于你意义不同。“

她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是真切地认为君子应当心胸开阔。

谢景明是这么教她的?这样的话,也只有谢景明自己信。

谢春和挑眉,心下嘲弄,他捏住那只雪白皓腕,柔白皮肤上有了伤痕,沾着灰扑扑的泥灰,看着非常刺眼。

“不。她如此欺负你,你应当打回去。”他缓缓评价道,“不愿与他人分享,并无不妥。”

“真正丢人的,是打不赢。”他微笑着说。

宋晖月愣住了,“是、是么?”

她从不怀疑谢景明的话,谢景明知识渊博,有君子之风,读的是四书五经,她常向谢景明请教。

现下他说的这些话,与以往不同,宋晖月思考着,“用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①”

谢春和温声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可天下能做到这点的,有几人?商汤仍有七十里国土,而非一无所有。手无寸木时,即使你有德有信,旁人也只当你软弱可欺。惟有你力可压之,才能谈得上以德服人。”

此话当为帝王而用,而非一个弱女子在困顿中还死死遵守。

宋晖月低头想着,说道,“我知晓了。”

她垂眸思索的模样乖巧,而身上的伤口,就如白玉有了罅隙,很让人不顺眼。

这么久也不见她说疼,谢春和想起那夜割伤后水润的眸子,烦躁涌现了上来。

她似乎想让那婢女扶她起来,却疼得蹙眉。

谢春和不欲见她墨迹,几下便将宋青筠打横抱了起来。

宋晖月睁大了眼,慌忙中搂住了他。

他们虽曾同游许久,可最亲密时也不过同行!他怎能!更何况,她的伤也没到走不了的地步。

她张唇想拒绝,却在他平静冷清的目光中抿住唇。

还是不说了……他现在有些难说话。

谢春和神色平淡,宋晖月依旧读出了几分不悦,她想了想猜着这几分不悦的来源,“我是不是有些无用?连惠福都应付不了。”

谢春和笑了声,“是有些。”

但不怨她,源于谢景明的无能。

宋晖月以为他在怪自己,便有些低落地垂下眸子,那双透亮的,映着水光的双眼一时看不见了。

谢春和下意识觉得有些可惜。

“下回若还有人欺负你,记得我说过的话。”

离得近,他嗓音带动胸腔微震,青年的身体骨骼分明,即便隔着一层衣料,触感亦然分明,宋晖月有些不自在,“你的伤还未曾好,这样伤口怕是会裂开。”

谢春和微笑,有些走神,“…你这样的重量,还不至于此。”

宋晖月抿住唇,搭在他肩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想起那夜谢春和玉白的胸膛,耳根逐渐泛上薄红。

怀里是轻轻的一团,谢春和抱着这一小团,绕开宫人朝小路走。他倒并不为着宋晖月的名节着想,只不过不想多生事端。

怀中的少女,皓腕如雪,腰肢纤软,雪青色的布料勾出一截诱人的身段。

靠着他时,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果香。

谢春和看不见,但能想象她此时含羞带怯神情,那双含雾的双眸,也许会生出些不虞,却总是信任着自己。

谢春和垂下眼,故意在走到坡斜处时,微微抛了下。

少女像是感受到了,勾着他的手臂缠的更紧了,她塌陷下的腰肢,凝成的曲线,倒更加晃眼了。

谢春和觉得好玩,她善良到有些傻气,也难怪巴巴听着谢景明的话也不辨一二。

到宫殿时,谢春和放下她,转身便要走时

宋晖月拉住他的袖子,谢春和微微侧身,窥见她白嫩的侧脸,“等一下。”

她急匆匆地跑入殿中,又急匆匆地出来,递给他一个小袋子。

“周国的东西,怕你吃不惯,我记得你爱吃甜的,这里饭食总有些偏辣。膳房负责采买的,有个年纪最小的太监,他常常受人欺负,被克扣银钱,你若有想吃的,便可以托他买来。”

谢春和手中拎着那布袋,分量不重也不轻,大概是她全部的身家。

谢春和不喜甜。

这种味道会影响人的心智,扰乱人的判断。

可大概一模,便知晓手中布袋装着她为数不多的首饰。

女子大多爱美,尤其是身份尊贵的公主,金银首饰爱不离手,像她如此素净的公主,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么温弱可欺的公主,在冷宫数年也未长出獠牙,更是少之又少。

谢春和面上做出感激神情,可那双眸子漆黑,如深水般不为所动,“我并不需这样多。”

“黄白之物,我并不在乎这些。”宋晖月笑笑。

她仍然全心实意地望着自己,嘴角压不住的笑意,满含期待。

怎样的一种感情,值得让她做到如此地步。

谢春和陡然生出浓烈的好奇。

用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①出自《孟子》

谢春和:她真让人厌烦。当然,这怪谢景明。谢景明真烦。

谢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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