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势浩大,空气中仍旧残存着那股湿冷。
张长惜下值后,去往早市买些吃食。他刚在都城安置好,如今是一人住,凡事皆亲历亲为。
清晨薄雾中,悠长的街道上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张长惜认出是宋晖月,心脏猛地一跳。
上回见面二人不欢而散,事后张长惜比起怒,更多的是悔。
今早上朝,她从同僚中听出周楚和亲之意,张长惜知晓陛下最中意的人选便是顺宁公主。
人来人往中,唯有那道杏粉色显得格外清晰。
张长惜便走上前去,唤了声“公主”。
宋晖月仰起脸,看出是张长惜,笑了笑道,“真巧。”
她扫向张长惜手中捏着的纸袋,里头的胡饼还冒着热气。
张长惜看到她的笑意,心中的慌张渐落了地。
只是两人都思及那夜的不欢而散,一时都未再出声。
是宋晖月率先打破了寂静,她指向张长惜手中的胡饼笑着道,“张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喜欢吃这个。”
张长惜也勾了勾唇,“是。
他渐渐思及和宋晖月初见之时,张长惜被压跪在砖石之上,那考官提笔冷漠地判他舞弊。
张长惜不甘,却在这样滔天的权势下直不起身。
那日也下着细雨,宋晖月站在屋外,有些许雨丝顺势飘了进来。
张长惜仿佛看到些许微光。
她穿着青色长裙,乌发散在身后,仙姿玉容。
那考官见着她出示的令牌,明白宋晖月身份,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考生买通了人,带了这抄文进来,您看这便是证据。”
宋晖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渐渐笑开,“你说…他用的是这纸?”
“这样穷的书生,竟还用的起这么好的纸?舞弊的小抄,字还写得这样大?”宋晖月捏着那薄薄的一页纸,放在桌上,面上显出愠色,“你这是谎话都不打草稿。”
就是欺负张长惜身份地位,咬定他无从辩驳。
这样错漏百出的局,宋晖月知晓此人翻不起什么风浪。而她虽为公主,却并无实权,也不好再多加干涉。
后面之事,便是官官相较,可念着顺宁公主这层关系,他最后仍是顺利进了殿试,顺利成了探花郎。
那日宋晖月之举,是救他于水火。
后来在街道上,他望见了那道青绿色的身影,正如此时一样追了上去。
他进京赶考,几乎是身无分文,靠抄书换些银钱。
宋晖月望见是他,温柔地笑了笑,“此事不算是我的主意,我亦是受人之托,你若是想谢我,便买些那个便好。”
她素手指着街边热腾腾的胡饼,张长惜进京时温书,偶尔会在夜间吃上两口。
他从胸口掏出铜板,买了一个胡饼放在宋晖月手中,“草民谢公主之恩,惟愿衔草结环已报。”
她笑了笑,“祝你日后万事顺利,心想事成。”
秋风萧瑟,宋晖月指了指他手中的胡饼,“让我也尝一口。”
像是小孩子闹了别扭后,主动小心翼翼地示好。
张长惜忙递过去。
宋晖月小心地扯了点,“和以前一样好吃,大娘手艺还是那样好。”
张长惜道了声是。
宋晖月点点头,似是要走。
他主动开了口,“当日公主之恩,臣无以为报。臣近日听闻,朝中似有和亲之意。”
宋晖月道,“此事我已知晓。”
张长惜一顿,慢慢说道,“前朝之时,曾有一习俗,挑选宫中适合的宫女册封,以公主之名出嫁。”
宋晖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你的意思。只是不可。”
她望着街边百姓,缓缓道,“这仗打了几年,天子脚下的百姓,也快支撑不住了。寻常人家饭食都难,我在宫中,虽不是锦衣玉食,可到底性命无虞,比起她们境况已然好太多。张大人当初进京赶考,自是比我更为知晓。”
张长惜垂下眼。
宋晖月想起自己身边的翎儿,慢慢说道,“这些宫女,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送进来的。在宫中要守着规矩,受尽苛责打骂,再将她们送去楚地,我实在不忍心。”
张长惜望着面前纤细的身影,在风中更显得柔弱。
这样如同柳枝一般,看似易折的少女,却比常人更加坚韧。
可一瞬,他握紧了掌心,忽地觉得不忍。
这世间多少人尸位素餐,说尽天下太平,却不肯俯首问苍生。
只道遣妾一身安社稷。
他还恨自己,只是个无用的书生,即使如此也不能帮上分毫。
除了不忍,他心中亦怀有其余早已萌发的感情,惟有他一人知晓。
张长惜慢声说,“当初公主于我之恩,我却反倒连累了公主。”
说起此事,宋晖月反倒更加愧疚,“此事不必再提了,你我问心无愧,何惧旁人流言?”
张长惜抬起头,直视着她。
他身着皂色长袍,身形清瘦,更显出清俊面容,他平日面容上总是平和,又带些洒脱之意。此刻唯独剩下郑重,那双眼底似乎有明火一簇而过。
他心间生出一种猛烈的不甘。
“可如若我有愧呢?”他说道。
宋晖月一惊,抬起头,却见张长惜神色几度变化,慢慢闭上了眼。
“朗之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定要说到做到。”
宋晖月莞尔,“你都请我吃了两次胡饼了。”
张长惜再次睁开眼,他垂目望着宋晖月,从袖中拿出一枝木簪。
木簪雕刻成竹节模样,旁边坠着的竹叶也栩栩如生,只是还有些许粗糙,这是张长惜夜里雕出。
他曾想过挑个合适的时日送给宋晖月,后来陛下有了赐婚之意,张长惜就一直留着这木簪,没能送出去。
他道,“这是我在摊子上看到的,觉得有几分意思,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宋晖月今日难得穿得艳丽,和这木簪有几分不搭,她并未在意,而是拈起缓缓插入自己发髻。
“张大人当日说结草衔环,如今也算是实现了。我很喜欢。”
宋晖月想了想,“其实后来,我总觉得是我连累了你,张大人不这样想,是我之幸。”
张长惜笑了声,“怎会?”
她总是这样温柔,也总是想的这样多,可却又不愿再多想想。
就像上天给与他的幸运,亦是恰到好处时,又缺少一点,。
他一时无言,过会才道,“路途遥远,到时还望公主珍重。”
雨丝又渐渐飘了起来,她撑开了伞,杏粉色在雾雨中显得柔和,“又下雨了,张大人也快些回吧。”
*
谢春和在阁楼上看了许久,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瓷白酒杯,略略思索。
她似乎对谁都一样的好。
随即,他暗笑谢景明,其实也并非那个唯一。
张长惜,他认识此人。
身份低微,官职也不算大,一心为民,并不参与党派之争,但实在是个可造之才。
雨势渐大,他极有耐心地等着,许久之后,那道皂色身影坐在了不远处。
他黑发上沾染了水珠,浑身带着冷气。
一杯接一杯酒地喝。
谢春和觉得有趣,抬手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走到张长惜面前。
他并不理睬旁人,只静静地将杯中添满。
谢春和唇边带笑,“你的俸禄也经得起这样喝?‘
张长惜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举起酒杯。
谢春和望见他手边冷掉的胡饼,笑而不语。
他指尖捏着骰子,“来一局?”
张长惜没有拒绝。
他不动声色扫过来人衣着,他一袭青衣,颜色像极了宋晖月平日里喜欢的颜色。
那衣摆的绣花是当下时兴的绣法,价值不菲,而衣着款式……也太过招摇。
他忽然忆起见到宋晖月时,她脖颈间的一抹红痕,秋日早没有蚊虫,张长惜只以为他是碰巧碰到的,如今想来却愈发在意。
最后是谢春和先提起,“我有一事,想与你商议。这个买卖于你,也不算亏。”
张长惜望着桌上的东西,神色渐渐认真。
他认出了面前人,“我若同意你,岂非于国不忠不义?”
“何至于此?”谢春和淡声道,“你心下已有决断不是?此事于楚周皆为有利,不过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做。我可以向你保证,绝无旁人知道。”
“恕难从命。”张长惜垂下眼。
谢春和被拒绝了也并不恼,反倒又放上一样东西,“如若这还有长公主的意思呢?”
张长惜的手渐渐收紧,电光火石间一个猜想渐渐成型。
谢春和不紧不慢地道,“当日顺宁公主帮了你,这之后亦有长公主所帮,其实你也猜到过,对不对?”
他起身,俯身望着张长惜。
张长惜渐渐败下阵来,将桌上东西收入袖中。
这是同意了。
直到谢春和走后,张长惜就着酒,慢慢撕下一块胡饼放入唇中。
所有缘分,始于当日。
酒冷,饼也是冷的。
他喊来小二要结账,小二笑着说道,“刚才那位郎君已经付过了。”
张长惜顿了顿,无言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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