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浔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点疼。
她睁开眼,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脖子,触手却是一片毛绒绒的领口,并没有印象里血水的湿气。
她死的时候是在盛夏之后的九月里,那时候衣服穿得还不很厚实,并不该裹着这样的裘衣。
脑子里有些混沌,她下意识的皱眉。
随着眼前视线渐渐清明,入眼却是一片陌生的环境。
该是二月里万物刚要开始复苏的季节,她身处野外,附近的草地和树木还大都枯黄,只偶抽出几点嫩芽来,拂面而来的风带着清爽的凉意,耳畔有溪流的旋律灵动婉转……
这是……
黎浔有些茫然。
她的记忆很清晰,林婉婉带着林太后的懿旨到正阳宫堵她,她拔刀自刎,没给自己留余地,那一刀下去是必死无疑的……
“小姐醒了?”旁边的草丛后面,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拿着水囊从溪边站起来,含笑朝她走来。
黎浔眨了眨眼。
上辈子她死时四十有二,书云只比她小两岁,现在对方俏生生的站在她面前,笑靥如花,眉目璀璨,一副天真烂漫的气息。
黎浔觉得自己的记忆有点错乱,她揉了揉太阳穴,又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也是属于少女的一双手,指甲剪得很短,因为经常处理药材,手指上还有几道明显的细碎伤痕。
“我这是……”要不是脑子里有关过往的一幕幕影像实在是太过清晰震撼了,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书云见她要起身,就赶忙小跑过来搀扶,一边又帮她裹了裹裘衣的领口,笑道:“您瞧您,出来散个步居然也累的睡着了,您这次一病可是将身体虚耗了不少,以前都没有这么孱弱的,等到了京城一定得让夫人配几副补药再好好给您调理一下。”
去京城?
黎浔茫然四顾,目光扫过这附近的环境,还是两眼一片茫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恰在此时,远处小溪的下游听见又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惊叫起来:“呀!二小姐……来人,快来啊!”
十分的恐惧惊慌。
“是书玉!”书云呢喃了一声。
书玉?是她年少时黎家的另一个丫头。
可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婶娘季氏死的时候这小丫头就饮恨殉主了。
黎浔的思维一时跟不上,但是听见书玉的名字还是下意识的循声快走了过去。
书玉的年纪小,性子还很跳脱,本来是脱了鞋袜正在小溪里摸鱼,因为黎浔病了好几日了,之前什么也吃不下,现在眼见着好些了,就说捉两尾鱼熬汤给她补一补。
这时候她已经走得有点远了,隔了这边七八丈远,在下游的地方。
黎浔和书云仓促赶过去的时候,就见她浑身湿透正铆足了力气把一个倒在水里的男子往岸上拖。
那男人没有意识,书玉又小小的个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人拖到岸边,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水里,气喘如牛的直擦汗。
那人原是扑在水里的,书玉救人心切,已经将他拖了一半到岸上。
可他毕竟是身量高大的一个男子,书玉才只有十一岁,力气小,也只将他勉强拽了一半,他胸腹以下都还泡在水里。
因为身上有伤,血水不断的在流动的溪水中扩散。
“这里怎么有个人?”书云也吓了一跳,三两步走到溪边,和书玉合力把那男人翻过来。
黎浔站在岸上却一直没动,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她已经有种五雷轰顶,恍如隔世一般的错觉,整个人都凌乱了。
而这一刻,看见男人的脸,她心脏更是急剧收缩,仿佛是被一双手用力攥住了,疼痛之余让她一瞬间恍惚的险些窒息。
黎浔幼时家里遭了难,他们堂兄妹几个是被三叔带着逃难去边关的,后来三叔娶了在当地开医馆的季家独女,又去投了军,黎浔兄妹几个都是跟在三婶身边长大的,边关苦寒,季氏一个女人拉扯他们不容易,所以黎浔和大姐黎浅都从小跟着季氏学医,算是有手艺傍身的。
后来三叔逐渐在军中发迹,也立了战功,她十五岁这年的年初三叔又受了朝廷封赏,就琢磨着把家眷迁到京城来,京城繁华安定,好人家也多,方便给她和三妹黎渃议亲。
本来一家人是一起走的,可是她水土不服,半路生了病,但三叔进京面圣的事不能耽搁,于是只能安排她停下来养病,回头等京城方面安顿好了再让大哥回来接她。
也就是在这一年回京的路上,就是在这个地方,她救下了重伤昏迷的姬珩,并且将他藏在自己的马车里带回了京城。
五日的行程,不长不短,头两天他昏迷不醒,后来退了烧清醒过来,两个人就这么相识了。
姬珩给她的初印象其实不错。
翩翩少年郎,样貌生得俊秀,一开始跟她说话的时候还会有点腼腆和局促。
他说他是跟着家里的商队出行路上遭遇了匪徒。
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这话的真实性,只是这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一两件不能坦诚在外的秘密的?
一路上两人共享一辆马车,不怎么交流但气氛还算融洽。
后来进了京,就分道扬镳。
她从来没想过去探究他的身份和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再加上不久以后她就家中变故,叔父和兄长双双亡故,家里愁云惨雾的乱成一团,再到三年后她为叔父服丧出孝,宫里新帝要纳她堂妹黎渃为妃的旨意送过来,进而又惹出了天大的祸事之后她才知道三年前她凑巧救起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当时已经时过境迁,她根本就没想过还会和这个人重逢,更没有想到同时带给黎家的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婶娘含恨自尽,渃渃抑郁而终……
而她,最终会去到他的身边已经是迫不得已。
她知道姬珩没想过要伤她,甚至害她全家,可婶娘和渃渃的死却全都是因他而起。
黎浔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居然又站在了当初的这个地方,遇见了他。
“人还没死。”下面书云试了试男人的鼻息,转头眼巴巴的看着她喊:“二小姐……”
黎浔猛地回过神来。
医者仁心,她也有,但这一刻却是眸色一沉,咬着牙冷叱道:“不要多管闲事,都上来,我们回去了。”
她转身就走。
两个丫头都很是意外,互相对望了一眼,各自都有些焦急。
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她们家二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
说话间,昏迷中的男人耳尖一颤,似是有些想要苏醒的迹象,随后眼皮也跟着艰难的动了动。
可他伤势确实不轻,好像是十分费力的挣扎,手指都用力的抠进了岸边的草地里,最终也没能睁开眼睛。
书云看得于心不忍,心下一急就冲着黎浔的背影喊:“小姐……这人还有气儿呢,而且看这面相,也不似是个恶人,您要不要……”
书玉更直接,立刻赤脚跑上岸去扯住她的袖子,期期艾艾的样子。
黎浔面部的线条紧绷,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只就声音冷硬的吐出两个字:“不救!”
“可是……”书玉看她冷了脸,就有点胆怯了。
“可是什么可是?”黎浔已经不耐烦了,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口上拉开,没好气道:“他受伤身死都是他的命,凭什么要我救?我还欠了他的不成?谁爱救谁救!”
说完,当真就头也不回的疾步朝不远处的官道上走去。
“哎,小……”书玉不死心的还想求情。
书云已经拎着她的鞋袜过来递给她,冲她摇了摇头:“书玉,别说了!”
“云姐姐……”书玉心中不忍,又回头看了趴在岸边的男子好几眼,这才不怎么情愿的被书云拉着走了,临了又回头看了好几眼。
那男人始终趴在那里,人似乎还是有意识的,手指死死的扒着草皮却始终没能爬起来。
两个丫鬟都感觉到了黎浔的情绪不对,路上也不敢叫她。
这几天她们住在官道旁边的一个驿站里,驿站是朝廷设立,并且受朝廷管辖,她们几个小姑娘寄宿在这相对的比较安全。
黎浔回了后院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她想尽快捋一捋思路,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不知怎的就是心烦意乱,脑海中不时就浮现出姬珩泡在溪水里的模样,刚拿起桌上翻了一半的医书就又猛地扔回去,然后打开了放在墙角的一个箱子开始翻找。
找了一会儿无果,因为书玉要穿鞋袜,书云等了她一会儿,两个小丫头这时候才急匆匆的赶回来。
看她一脸不快的在翻箱子,书玉就赶紧跑过去帮忙:“小姐您找什么呢?奴婢帮您。”
“金疮药。我的药箱,你不是收在这里的吗?”黎浔其实不想出尔反尔,可归根结底姬珩并不算是个坏人,甚至于后来他也称得上是一个明君好皇帝。
并且平心而论,那二十多年里他对她其实还很不错,她与他之间真正介怀的——
是她婶娘和渃渃的死。
她知道以姬珩当时的身份地位,他没理由也绝不可能去做那样的一个局的,可终究季氏的死也是与他有关。
黎浔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她确实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对姬珩有怨气,可是他这次的伤势她知道,若是真的放任不管……
黎浔心中烦躁,脸色也很是不好。
两个丫头从没见她这样,黎家没什么纷争,一家人都很和气好相处,三小姐偶尔还闹闹小性子,二小姐可是连脾气都没发过一次的。
“哦!原先是放在这个箱子里的,这两日您不是病着么,奴婢给您找药的时候重新归置了一下。”书玉明显不很清楚这些,书云已经快步走过来,打开了放在另一边角落里的另一个箱子把黎浔的药箱拿出来,“小姐您找金疮药做什么?可是哪里伤着了?”
金疮药是最常用的外伤药,药箱里就有现成的。
“我没受伤!”黎浔把三个瓶子都拿出来,揣上就又转身匆匆下楼出了驿站。
书云和书玉见她行色匆匆,挤眉弄眼的交换了一下神色就也跟了上去。
看吧,她们家二小姐到底还是心肠软的。
主仆三个原路返回溪边,黎浔原来的打算是帮姬珩处理一下伤口就走人,反正这辈子她绝对不会再和他纠缠,可结果回到那里,岸边的草丛里他曾挣扎过的痕迹还在,人——
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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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002章 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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