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看着我,充血的眼中露出恨意,“你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打开城门!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去了吗!”
“在这一整片相连的大陆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或是老死、或是病死、或是意外……但是在你们的神看来,你们是否能得到救赎,取决于你们自己。如果你们是善,那么即便死去,灵魂也可以得到救赎;如果你们是恶,就理应接受审判。”
我还没有说完,那少年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微微笑了,“看来你还不够虔诚。”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教义!”
两边的士兵将少年架住。
艾维斯一边跟着我走,一边低声对我说,“公主殿下,敌军退兵以后,有很多这样的流民钻过受损的城墙来到了城内……”
“城市的重建需要人口,告诉他们,他们可以留下来,但是食物需要靠劳动获得。”
艾维斯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他不敢相信地说道,“公主殿下?属下望您三思,我们无力去调查每一个流民的来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城内,赶尽杀绝会引起城中百姓的二次恐慌,并且就这么把他们关在城外的话,万一他们为了活命扒拉城墙怎么办?”
艾维斯没有说话,似乎是接受了现况作为最优解。
调整一下心态,我问艾维斯,“乔麟呢?”
他思索了一下,“从刚才起好像就没有见到他。”
城楼和府邸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把头盔放下,“去找他,我需要知道瘟疫的具体情况。”
艾维斯皱起眉,硬朗而俊逸的脸上扫不去担忧和失落。
“公主殿下,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现在敌人已经退兵,属下恳请您好好地休息。”
艾维斯总是用他那成熟男性绅士般特有的温柔对待周围的一切人或事物。
他的声音好像优美的西洋乐器一般舒缓动人。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优雅而高贵的西方贵族会成为我的士兵。
但是我知道,在那份优雅下埋藏着深深的血性让他注定会为战场而生。
他喜欢战场,喜欢征服的快感。
当然,也总有少不更事的女孩们为他的优雅而疯狂,为他蓝色的双眸而叛逆。
但是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并不能阻碍他成为我最锋利的刀刃。
——我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放弃我的士兵。
——我无时无刻不相信着他们。
我摆摆手,“我的身体并没有问题,去把乔麟……咳咳……”
艾维斯扶住我,坚定的说道,“公主殿下!属下绝不能从命!”他的眼睛里也同时流露出我不太喜欢的东西,那就是“不服从命令”。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
“如果殿下不休息的话,那么就请殿下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将我处决吧!”
我一时哑然。
明明是个成熟的男性了,却偶尔也会流露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这也是最让我意外的。
这让我非常无奈,“你该知道,我不喜欢被人威胁。我不希望我的部下持宠而娇,也不希望我的部下失去斗志。”
艾维斯有些悲伤地皱起了眉。这样一个强壮的男人,却因为我的话语,露出让我意想不到的温柔姿态。
好吧,我投降了。
“但是,作为一个将领,我更该反思是否我的领导失误而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你是个好士兵,我不会让你在这里死去,你属于战场!”
我示意他不要太过激动,“我不会处决你,但我也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我会去休息,但是四个时辰以后乔麟必须向我汇报瘟疫的情况。”
“是的!公主殿下!”
我叹了口气。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医女已经在屋中等候。我把盔甲脱下,胸口一块的衣物混着汗水和血水,已经变成橘黄一片。医女替我上药,“公主殿下……伤口又发炎了。”
“要去死肉吗?”我问道。
医女点点头。
“了解,你给刀具消毒吧,如果没有麻药的话,给我一根木棍让我咬着就好。”
听我说完,她流下眼泪,“征战沙场,砍杀贼人是男人的事情!您这个样子,以后可该怎么哺乳呢!生儿育女,才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啊!”
我闭上眼睛,“你现在是大夫,做你该做的事情。”
她擦了擦眼泪,替我剔除腐肉,上药,包扎伤口。
医女离开的时候,月亮已经悬在了半空。
我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们总说,女孩应该绣花、做饭、熏香、习舞。
可我偏偏不喜欢那些。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蒙蒙亮了。头有些痒,我伸出手打算挠一挠,却发现有一片头发已经结在一起,成了一个硬块。
城中的用水来源于十六口古井,这一个月的过度使用,使得地下水的水线不断下降,每一滴水都弥足珍贵。
我拿出刀子,将缠结在一起的头发割去。
这时,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我的侍女。她今年十四岁,但常年的食不果腹让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她没有名字,在家中唤作小囡,未嫁从父姓,出嫁从夫姓,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一生便会如此,正如千千万万其他的女子一样。
然而因为战火,她的父亲、兄弟、甚至是没见过面的未婚夫都战死沙场。
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瘟疫开始后,她的母亲因过量服用生冷的河水,也去世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寻死未遂,她愧疚,认为母亲的死责任在她。
母亲将吃的都给了她,因为实在太饿了,所以才会不停饮用河水。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艾维斯让我不要因此自责,但我却无法做到。
我把她带回府邸,想给她取个名字,可她却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问道,“女人为什么要有名字?”
我试图纠正她的思想,解释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那公主的名字叫什么?”
“我的敌人喊我铁血,朝中的官员喊我长公主,我的家人喊我芙蓉。”
她愣住了,说,“那我该喊您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你该和其他人一样,喊我殿下、或者公主殿下。”
她困惑不已,“那您跟我说那么多名字做什么?我都记不住。”
就在我思考着怎么继续跟她沟通的时候,她却摆摆手说,“我不识字,也没有很多人认识我,要喊我干活的话,喊个‘欸!’也行,我不需要名字。”
她依旧看着我,眼睛闪闪亮亮的。
我收起了给她起名的念头,笑着说,“好。那我也喊你小囡。”
小囡推开门把早饭放在我的桌上,看见我拿着刀子在割头发,吓得哇哇大哭,我安抚了一下,让她不要大惊小怪,她却哭着说,除非丈夫身死或者遁入空门,否则女子就不该断发。
我又安抚道,我并无夫婿,也不想遁入空门,只为图个方便。
这时艾维斯刚巧走到屋外,我如释重负,以军情为由,打发了小囡离开。
小囡离开的时候在我耳边说,“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清!”走的时候还瞪了艾维斯一眼。
艾维斯手里拿着牛皮笔记本,看到地上的头发,脸上顿时明白了几分,跟我打趣道,“殿下,即便在我的家乡,女人剪头发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饶了我吧。”我翻了个白眼,拿起馍馍咬了两口,“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艾维斯挑了挑眉毛,把笔记本合上,“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
“先说坏的。”
“坏消息是……恐怕朝廷支援的粮草下个月也无法送达。”
我点点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城中的富户大户愿意捐助一个月的粮草,已经分批送到军营了。”
我喝了口茶,“你做得很好,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只要能吃饱饭,这就不是难事。”
“是的……不过公主殿下,属下有一件事没有办好。我没有找到乔麟。”
我把馍馍放下,回忆了一下。“昨天在城楼上的时候,好像有一个士兵同乔麟小声交谈了什么,之后乔麟的神情就有些不太对。那个人很眼生,我没有见过。”
艾维斯有些惊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公主殿下,您还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吗?比如……他的脸,是不是很白净?”
我不明白艾维斯的意思,努力回想了一下,我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了,但却猛地想起那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的,乔麟是文职,他的脸上当时也是灰蓬蓬的,可那个人的脸却很干净——穿着士兵的衣服却没有参与战场,是我疏忽了,当时就该发现的。”
艾维斯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解释道,“我想我找到您说的那个人了。他是个阉人,并且……已经死了……”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门外有小兵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跪下大喊,“公主殿下!找到乔麟长史的踪迹了!”
我喝了一大口茶,对着艾维斯笑道,“看来今天的坏消息比好消息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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