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被炸开了半边身子,内脏掉了出来,鲜血快速地蔓延。
我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血不受控制呛到了他的气管里,从他的嘴里逆流出去。
阿银看着我,依然是当初那副吊儿郎当的少年模样。
他笑着对我说,“娘子,你穿女装的样子……真好看……”
阿银又呛了两口血,接着身子瘫软下去,瞳孔放大,整个眼珠失去了活人的水色。
他身体撕裂开的地方不再流出鲜血,反而凝固了。
整个过程发生的太快,我还没有做出反应,他就在我面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尸体,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艾维斯用火铳撑着走到我身边陪我蹲下,拍拍我的脑袋,温柔地说,“他是去找他的光明神了。殿下,我们快离开吧……”
“不是的!不是的!”
就在我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大哭的时候,温热的液体滴到了我的手背上。
是鲜血。
我这才意识到,艾维斯的右手一直捂着右侧下方的肋骨,那里有一个大的出血口,和弹药一起的碎石片击中了他。
眼泪夺眶而出,我急忙伸手帮他捂住伤口,但艾维斯却用力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他面色惨白,声音虚弱,“殿下……我也活不了了……你快找到马,离开这里。”说完,他倒在我身上,失去了意识。
艾维斯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我脑子一片空白。
头顶飞过秃鹫,远方炮火厮杀。
我看到季真向我冲来,嘴里喊着“殿下!”“殿下!”
我听不真切。
那声音似乎离我很近,又似乎离我很远。
恍惚间,我看到了宫殿中疯癫的皇贵妃,她头发蓬乱、半脸残妆。
她嘻嘻哈哈地朝我怒吼,“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得不到!”
“啪!”
季真打了我一巴掌,我天旋地转摔在地上,嘴里满是鲜血,脑袋清醒了七八分。
“别他娘的在战场上给老子哭!你再磨蹭!老艾真要死了!”
我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看向周围。
几个步兵将艾维斯抬上担架,苏誉清走到阿银身边,替阿银合上了眼睛。
季真受了轻伤,苏誉清也挂了彩,他们身后是坤州的参将们。
他们都满怀信任地看着我,等我发号施令。
我不能倒下,我要站起来。
“立刻送伤员回城救治。”
我拿过艾维斯的火铳,撑着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发布着命令——
“剩下的人兵分两路,一路负责清剿贺兰教残余人马,不必留活口。”
“阿尔斯楞和腊脱小王子已死,戎国势力必定四分五裂。另一路不要强硬追击,只需将敌军驱赶到边境后撤回。等他们内部分裂。”
后续的清剿没有太多意外,贺兰教群龙无首,人数也不多,很快就被剿灭。
戎国内部又一次发生了不正常的权力更替,但新首领的诞生并没有让一团散沙合拢到一起,反而进一步激化了内部分裂。
在长安的童淮收到战报后很是开心,但他依然写信劝我莫要冲动,虽然屡战屡胜,但戎国根基还在,手伸得太长可能就伸不回来了。
我知道他希望我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贸然出击,于是以坤州主帅的身份请旨收兵。
当收尾工作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对坤州内部也进行了一次清洗。
当医女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震惊和愤怒,更多的情绪则是失望。
这种失望不是对医女的,也不是对我自己的,而是一种面对整个社会的失望。
医女跪在我的面前,眼睛里满是自豪和爱意,她说她不后悔。
我不敢相信,但作为女人,却也对她生出些共情,“因为你爱她?”
“是的。殿下,我总对你说,女人总是生儿育女的。我总对你说,你不该成为一个异类。其实我并不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你谏言……”
我苦笑着对她说,“你是对你自己说的?”
医女流下眼泪,“对,我是对我自己说的。从小到大,我一直不停地告诫自己,我要生儿育女、我不能成为一个异类……我要和这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操持家务……我一直不停地告诫着自己……”
“但是她出现了,她就像我命里的花火一样出现了。她告诉我,女人未必要生儿育女。她告诉我,我不是一个异类。她告诉我,我有爱和被爱的权力……”
“所以坤州的信息是通过你泄露的?而我的伤口好得很慢,也是因为你?”
医女看着我,眼泪才淌过脸颊,但她的眼角却透着笑意,那是如释重负的笑。
“其实你早该发现的。但你是个傻丫头,总不愿意怀疑身边的人。”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把她带下去吧。”
医女被带走了。
从此以后,这世上少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女孩。
艾维斯从战场上回来以后,伤口里的石子就被取了出来。
周大夫把带着血的石子给我看,感慨道,“他的命很大,这块石子离肺脏只有分毫的距离了,如果肺被击碎了,那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艾维斯,“那他什么时候会醒呢?”
周大夫一边洗手,一边安慰我道,“殿下再担心也没有用,接下来的事,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如果他运气好,伤口没有感染,那么他很快就能醒过来。如果他伤口感染了,但是命够硬,那他也能活下来。但如果是其他情况,殿下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让小囡送周大夫出府,这时苏誉清拿着公文走了过来。小囡和苏誉清对视了一眼,接着两个人都避开对方的眼神,分开两条路前进。
苏誉清拿来的是苏家的信件,苏老爷子年纪大了,要为身后事做准备,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这个大孙子,在信里他言辞恳切,希望我无论如何也要让苏誉清回长安,见他最后一面。
我把信件放在一边,问苏誉清什么想法。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爷爷年纪大了,他要回去尽孝。
我看着拿厚厚的信件,我知道这天早晚都会来的。
贺兰教被剿灭了,戎国也四分五裂,短时间掀不起风浪。
坤州不会再有新的立战功的机会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誉清,你做的对。回长安吧,去实现你自己的抱负。”
苏誉清努着嘴,擦了两把眼泪,对我行祁首大礼。
我把苏誉清扶起来,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要这样。”
苏誉清交接的工作做得很快,仅仅两天,他就收拾好了一切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小囡站在城墙上看他远去,我拍拍小囡的肩膀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小囡点点头,说,“我知道。”
季真在一边骂骂咧咧,想安慰我们这两个女人但是又说不出一句好话来,憋了半天说出来一句,“要不我给你们请个菩萨吧。”
第二天,季真送我一个太上老君,说老君医术高超,我拜了以后艾维斯一定马上就好。
季真送给小囡一个弥勒佛,说弥勒佛是姻缘神,她拜了以后一定马上能嫁出去。
小囡气得拿笤帚把他赶了出去。
我看季真一起送来了香烛,便每天三柱清香供奉老君。
不知是否是我的诚意感动了神仙。
艾维斯终于在深秋的时候醒了过来。
我从军营赶回来的时候,周大夫刚好为艾维斯换了药。
等旁人退去,我急忙坐到艾维斯床边,问他难不难受。
艾维斯摇摇头,问我坤州的战况。
我把贺兰教已经剿灭,戎国四分五裂,和医女是细作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艾维斯叹了口气,“她曾经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你一定很难受吧,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能陪在你的身边……”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艾维斯,其实我心底深处,曾经怀疑的是你。太多的巧合让我无法……我是个骗子,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会无条件地相信我的士兵,其实那是假的……只是我用来收买人心的套话罢了。”
我低下头,“对不起,艾维斯……我是个卑劣的人……或许我不配被你们这样追随……”
“我知道那是套话,因为我父亲也很明白怎么去统治一个国家。谎言对统治者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手断。”艾维斯拉起我的手,“我留下来,是因为我喜欢的女人在这里。”
我将艾维斯的手抱住,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如果是这样,那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这样你喜欢的女人,才能有机会嫁给你。”
艾维斯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会的,主在看着我,他不会让他虔诚的信徒失信于深爱的女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季真去艾维斯房间,看见艾维斯拿着十字架躺在床上祈祷。去我的房间,看见我举着三根香对老君还愿。
起初季真还叨咕一句,“活得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再到后来只能郁闷地问一声,“这东方的神仙和西方的神仙会不会打架呀?”
又过了半个月,童淮写信给我,说皇帝已经快油尽灯枯,让我尽快回长安坐镇。
我收起信,看着边境上的尘土飞扬。
轰轰烈烈的战争落下帷幕,不知何时会烽烟再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