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去岁冬狩朝廷与呼延特、特勒等草原部落订立盟约、互市,永修同好,但漠南特勒的迅速崛起,延丹汗势力渐衰,仍引起了朝中有识之士的不安。朝廷为防他日之变,亦加紧整饬边防、修武备,皇帝为此检阅军备,不仅亲于南郊阅兵,还一一巡视三营。在检阅傅友德所统的五军营、李忠的神机营后,皇帝最后又至徐寿的三千营。
营地里皇帝身着武弁服立在台上,亲观三千营将士操练,看着军容整肃、气震山河的士卒,皇帝不免对徐寿慨叹道:“徐寿啊,你练的兵不错。”
身着甲胄、侍立在侧的徐寿听罢,立即拱手道:“臣不敢居功,全是皇上教导有方。”
皇帝负手笑道:“是吗?”说着便将视线从台下操练的将士移到徐寿身上,语气轻松道:“朕少来军营,这些将士只怕认不得朕这个皇上吧?”
徐寿惊地一身冷汗,却并不急于辩解,而是对身边的副将王崇武使了个眼色,王崇武立即会意,站在阵前,对正在操练地将士做了个停下的手势,将士们立即停止操练,个个手持长矛站得笔挺。王崇武对将士们喊道:“三千营的训令是什么?”
将士们齐齐回道:“皇上万岁!大明万岁!”
“大声点,本将听不见!”王崇武又道。
将士们卯足了劲儿,又齐齐喊道:“皇上万岁,大明万岁!皇上万岁,大明万岁……”那声音响彻云霄,振奋人心。
徐寿此时才对皇帝禀道:“臣早下了军令,士卒每日出操,必得喊此口号,若有不知忠君报国者,斩立决。”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连道了几个不错,便起身下了露台,往营帐走。徐寿一路恭恭敬敬尾随皇帝至帅营,皇帝坐于榻上,挥手令左右皆退下,独留下徐寿道:“今日观之,你徐寿不愧是徐老将军的儿子,果然是治军有方。”
徐寿恭敬地立在下方,静待皇帝下文,凭他的聪明又何尝不知皇帝别有目的。果然,皇帝又接着道:“朕听将士们皆道誓死效忠于朕,那么,若朕他日有难,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徐寿不明白这句他日有难到底是何含义,傅友德乃皇帝舅父,掌五军营,若真是有难,又哪里轮得到他来?除非,皇帝要对付的人就是他本人。这个想法一涌入徐寿脑中,他不免又惊又吓,却又迅速镇定下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徐寿早见惯了大小风浪。从去年皇帝重用其主持冬狩事宜,徐寿就隐隐有所预感,他常年被傅友德打压,如今有此时机,心里竟有些热血沸腾。另一方面,就算他没有野心,若不应下皇帝,徐家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徐寿左思右想,若应下,结局还尚不可知,若不应下,只怕殒身灭族指日可待,他咬了咬牙,单膝跪地道:“莫说皇上有难,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三千营将士皆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皇帝起身,亲自扶起徐寿,慨叹道:“徐家果然是一门忠烈!”长叹一声后,又道:“惠妃有徐卿这样的父亲真是她的福气啊。”
此话褒奖之余,又有警示之意,徐寿惊得一声冷汗,皇帝这是怕他首鼠两端,故意以惠妃警醒他。徐寿连忙道:“皇上谬赞了。惠妃娘娘在家时,性子被臣娇纵惯了,若有不当之处,望皇上多包涵。”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就安心在军中效力,惠妃那边有朕照应着,一切安好。”
君臣二人就此达成共识,皇帝怕他人起疑,并未在此久留,便起身回宫。及至乾清宫,皇帝才在隆禧馆由玉溪伺候着更衣,换下武弁服改穿常服,这时张彬急匆匆进来禀道:“皇上,魏大人求见。”
玉溪正跪在地上为皇帝仔细系上腰间的玉革带,皇帝听此稍理下衣领,吩咐道:“让他先在东暖阁等着。”
张彬正要退下,皇帝又叫住他道:“你待会儿给吴王传个话,让他催着点内务府,这都大半年了,修园子的事也该抓紧了。”
修园子的事皇帝叮嘱过几次了,张彬哪里会不放在心上,连笑道:“皇上放心,吴王殿下说了,颐清园一定会赶在今年太后寿辰前修好,保管皇上满意。”
皇帝微微颔首,张彬这才退下,玉溪系好了革带,见四下无人,起身又为皇帝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这才问道:“皇上观操的事,进展如何了?”
皇帝笑了笑,“三营的兵训得都很好,尤其是徐寿的三千营,不仅军容整肃,将士们还颇知忠义之理。”
玉溪听此,心领神会,如今京师三营,傅友德乃傅后嫡系,李忠虽勇猛耿直,却顾念傅后的提携之恩,恐怕也是靠不住的,唯有徐寿一直与傅家不远不近,若拉拢了徐寿,皇帝行事便有了底气。待理好了衣物,皇帝便出了隆禧馆,入东暖阁,魏启明一见皇帝赶紧跪下行礼,压住激动道:“皇上,杨子隆找着顾大人了!”
皇帝一惊,才坐在宝座上,又连忙起身,问道:“她人呢?”
魏启明起身回道:“杨子隆已护送顾大人从扬州城出发,估计不出五日就能抵达京城。”
皇帝高兴得拍案叫好,吩咐道:“等她回来,立即带她入宫来见朕。”
几日后,高愚引来一个身着蓝布长衫的瘦弱男子入乾清宫,进东暖阁面圣,此人一见着皇帝,便噗通一声跪下,匍匐拜道:“臣巡漕御史顾北亭叩见皇上。”
一别近两载,再见时顾北亭不仅更为羸弱,长衫遮掩下的身子骨瘦如柴不说,抬头一看,右脸颊竟还添了一道颇为狰狞的长疤。皇帝惊诧之余,不免生了几分心酸怜悯,忙起身将人扶起,说道:“快快起来。”说着就将人拉到榻前坐下,慨叹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顾北亭听罢,才坐下又连忙起身,躬身拜道: “臣不敢言苦,为皇上尽忠,臣就是万死也不辞。”
皇帝又是一阵动容,再次拉她坐下,待高愚拜退后,顾北亭从怀里掏出一份账册,呈给皇帝道:“皇上,这是近几年来漕粮转运的账目,请您过目。”
皇帝接过来,翻开细看了看,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过了半晌,方垂案道:“与户部的出入竟如此之大,他们到底从中克扣多少民脂民膏!”
顾北亭沉默不语,却又呈上另两本账册,说道:“第一本是江浙等地豪强大户的部分名册,还有他们每年供奉给各蕃司镍台衙门的孝敬银子,下面一本则是苏州吴县康嘉二年至康嘉八年的税粮数额。”
皇帝翻阅时,发现第一本贿赂银钱不仅数额庞大,牵涉官员之广也实在令人不可置信,顾北亭缓缓道:“这些豪强大户多与官场有牵连,他们利用人情纽带和银钱贿赂,将所占田地隐匿起来,不报官府籍帐、不纳税粮,赋税担子就这样转嫁于小民身上,以致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江浙一带民不聊生。”
皇帝合上账本,又翻着吴县税额账册,问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顾北亭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皇上可曾记得康嘉八年吴县县令沈慎行贪墨漕粮一案?”
皇帝细想一阵,说道:“记得,当年苏州漕粮缺额巨大,于孟阳遣了时任监察御史的姜士荣前往核查,查出沈慎行贪墨了巨额税粮,内阁拟了革职问斩的票拟,朕瞧着没什么大问题,便也批了。”
顾北亭叹道:“沈慎行的案子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什么?”皇帝一惊,又有些不可置信道:“当时人赃聚在,沈慎行口供也认了,岂能作假?”
这案子复审时,皇帝也亲览过卷宗,心里自然不愿承认自己判错了案,枉害了性命。顾北亭却道:“当年苏州税粮年年亏空,都是被时任苏州知府的王廷望给从中克扣了,朝廷派御史前来核查,王廷望害怕事泄,便贿赂浙直总督傅友诚、监察御史姜士荣等,联合栽赃给苏州属下的吴县县令沈慎行,让他背了黑锅。”
“后来王廷望为进一步巴结傅友诚,变本加厉的敛财不说,还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傅友诚为妾,傅友诚自此也找着了发财的门路,纵容管内州县官大力敛财,甚至有胆子贪污漕粮,而巴结他的王廷望、姜士荣更是一路升迁,直到甘肃赈粮案爆发,王廷望这才被处置了,但傅友诚仍逍遥法外。”
皇帝哪里想到他们还有这等勾连,气得捶案不已,只听顾北亭又道:“两年前皇上再派臣前往扬州核查漕粮,臣抵达扬州后,查访到了一家曾受傅、李等迫害的绸缎商盛如石,这本贿赂账册就是从他那得来的,却不料被傅友诚察觉,将盛如石锁拿下狱,臣看情形不对,便立即动身回京,在路上被傅友诚派来的刺客追杀,受了重伤坠入江底……后来,有幸被一女子救起,那女子臣曾在总督府见过,本是清倌卖唱的,后被傅友诚看上,纳为妾室。却不曾想,此女原是沈慎行之女,本名沈筠,为了与父洗刷冤屈,故意委身于傅友诚。此后,臣便一边养身子,一边与沈姑娘一道搜集傅友诚的罪证,这本吴县税额账册便是当年沈慎行留下来的,至于漕粮总额账册则是沈姑娘从傅友诚处偷出来的。”
顾北亭将漕粮案的原委,以及过往两年的经历三言两语便道完了,皇帝听得是起起伏伏,愤怒傅友诚贪暴跋扈之余,又慨叹此事之波折惊险,沉默一阵,又不解道:“这账上的钱一年少说也有三百万两,傅友诚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这些银子一部分用于打点官场、结党营私,一部分留于扬州享乐,但大部分都打着孝敬太后的旗号运往京城。”
皇帝沉思片刻,摇头道:“傅友诚虽每年往宫里供奉,但怕母后斥责,他并不敢太过铺张显眼。”顾北亭一时也想不明白银子的去处,皇帝却又半信半疑道:“想必是藏匿于傅府,供其家族用度。”
君臣畅谈已久,要事也算交待完了,皇帝这才招呼宫人上茶。玉溪端着茶盘进来,先为皇帝上茶,皇帝端起茶盏,对顾北亭笑道:“说起来刚得知沉船的消息,朕以为你早已尸入鱼腹,若不是玉溪坚持让杨子隆寻你,今日又哪里还见得着。”
扬州城离京师相隔千里,且城内布防严密,到处都是傅友诚耳目,若无杨子隆等人协助,顾北亭要想平安回京可是难于上青天。此话虽道得是实情,玉溪却觉别扭,那边顾北亭也是神色稍异,颇不自在地看了一眼玉溪,便起身对其拱手拜道:“多谢玉溪姑娘寻觅之恩。”
玉溪放下茶盘欲要回礼,这才注意到顾北亭脸上的伤疤,心下一骇,不免泛起几分怜惜,目光柔和地屈膝道:“顾大人客气了。”
皇帝在旁见二人站在一起,可谓郎有才女有貌,看起来十分登对。皇帝心思一动,玉溪因在宫中耽搁了,年已二十又四,还未婚配,条件稍好的适龄男子估计早已娶妻生子,若许配给一般人家,或是当大户人家的续弦、妾室,又有些委屈了。想来顾北亭年二十五,年纪相当,又未成家,虽是贫寒出身,却是功名在身,若将玉溪许配于她,定是吃不了苦受不着气,日后再将其提拔一二,于玉溪而言也算一个好归宿。这么一番思量,皇帝便存了撮合的心思,对顾北亭笑道:“你既说谢人家,空口白话可不行,总得拿出点实际来。”
顾北亭听罢,一时微赧,正不知如何是好,玉溪却抢先答道:“皇上说笑了,顾大人乃皇上亲信之臣,若能平安归来,奴婢也算是为皇上效力,哪里该顾大人来谢?”
此话与皇帝透着股亲密,却与顾北亭划了界线,皇帝一向与玉溪说笑惯了,没往细处想,顾北亭又哪里听不出来。只见皇帝一笑,向顾北亭指了指玉溪,佯装抱怨道:“你看看,她这意思是得朕亲自来谢了,真是被惯得没规矩了。”
顾北亭见一向冷冽的皇帝与玉溪自在说笑,心里愈发低落,勉强跟着笑了笑,附和了几句便起身拜退。待顾北亭离去,玉溪看着她的身影,方敛去笑意,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既然顾大人已归,那么皇上打算何时处置傅友诚?”
皇帝也收回说笑的心思,放下茶杯,沉沉道:“再等等。”过了一会儿,又叹道:“也不知老太君的病怎么样了……”
从去年入冬开始,傅家老太太张氏身子便不太利索,好不容易熬到开春,本以为情况会慢慢转好,没想到一场倒春寒,又将老太太的身子拖垮了,惹得傅后为此忧愁不已,连遣御医不说,还吃斋念佛祈福。可皇帝与张老太君并不十分亲厚,虽碍于孝亲之道,会在人前关问几句,但私底下却不曾特意提及,玉溪不免纳闷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张老太君的身子每况愈下,入了四月,更是一病不起,只怕日子没多少了。一日,皇帝正与臣工议事,张彬急匆匆进殿,皇帝正要申斥,却听张彬禀道:“皇上,太后身边的芸娘过来传话,说张老太君快不行了……”
皇帝一惊,匆忙挥退朝臣,起身问道:“老太君如今是什么情况?”
“已经是汤药不进,吊着最后一口气……”张彬吞吞吐吐了一阵,又道:“傅家来传话,说老太君正等着见皇上最后一面……”
皇帝脸色微沉,却还是吩咐人备銮驾,提步出门,一出殿门,芸娘便迎上来,皇帝不免问道:“母后那边怎么样了?”
芸娘跟上皇帝的步子,回道:“太后得了消息,一时受不住打击,差点不省人事,正让太医瞧着,临前交待说,让皇上替她老人家到老太君跟前尽孝。”
皇帝停在月台上,摸了摸手上的扳指,说道:“你们好好照看着太后,老太君那边有朕,让太后放心。”
芸娘屈膝应下,便见皇帝又提步走下台阶,登上銮驾,目送皇帝动手离去,芸娘方返还养心殿。进寝殿后,就见傅后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景萱在一旁伺候,芸娘屈膝微微一礼,禀道:“太后交待的话,奴婢悉已转达皇上。”
傅后听罢,抚开景萱喂来的汤药,连忙问道:“皇帝去了吗?”
芸娘回道:“太后放心,皇上已经赶往傅府了。”
傅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待芸娘退下,景萱这才忧心忡忡道:“老太君这次只怕真是不行了,太后不去看最后一眼?”
傅后疲惫地闭上眼,叹道:“母亲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只盼着二哥、三弟能够明白她的用心,于傅家一门盛衰相比,这最后看不看的,倒是其次。”
那边傅家大宅张老太君的院里,里里外外跪满了人,除了早逝的傅友恭、英国公傅友德、梁国公傅友诚这几房老太君的嫡系子孙,还有故淮阳王傅孝基叔伯兄弟那几房的旁支全来了,而屋里却只有傅友德一人守在张老太君的病榻前。才昏厥过去的张老太君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虽梳得齐整,却掩不住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太医院使陈衡言为其扎针,人才苏醒过来。傅友德一喜,见陈衡言又喂了保命的药丸,老太君的气色瞬间好了许多,正要问几句,陈衡言却叹道:“老太君,这保元丸尚能管上一阵,您有什么话尽管交待吧。”
张老太君微微颔首,傅友德心底一凉,这才明白母亲不过是回光返照,他颤颤巍巍地上前,坐在床边,拉着张老太君的手无语哽咽。张老太君却并不伤心,吊着最后一股气,待陈衡言退下后,方喘息不已却还是神志清醒地道:“你知我为何叫你二人单独进来说话?”
傅友德紧紧握住张老太君布满褶皱的手,忍住泪道:“儿子不知,母亲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张老太君喘着气问道:“咱们傅家如今人丁兴旺、满门显贵,自本朝以来无人能及,你知道是靠得什么吗?”
傅友德并不知张老太君说这些做什么,想也没想,回道:“自然是靠得祖宗庇佑,还有父亲的赫赫战功。”
张老太君摇头道:“若论战功,开国元勋中的李文通、庞玉哪一个不比你父亲会打战,可如今呢?”
傅友德沉默不语,当年随太祖南征北战,功勋最卓越的李文通、庞玉早在天武朝就以谋反罪被太/祖抄家问斩了。张老太君拍了拍胸口,接着道:“傅家走到如今这一步,不仅靠得是功勋,更靠得一颗忠心……”张老太君缓了缓气,又道:“你父亲跟随太/祖皇帝开疆拓土,一心为国尽忠,就是当年夺嫡之争闹得最凶时,他也不曾投靠任何一派,才能平安渡过天武、昭德二朝。你大哥为保皇上登基,不惜以一人之力,抗八国之兵,最终枉死于洛京城下……”
傅家这段老历史傅友德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康嘉元年,他可是亲历者。当年承袭英国公爵位的并非傅友德,而是其兄长傅友恭,皇帝登基那年,诸王打着入京奔丧的旗号,兵临城下,靠着老将徐斌的威望诸王暂不敢妄动,可性子最为跋扈的肃王、楚王等人不惜拔刀相向,竟下令进军洛京。京营卫兵须镇守燕王、宁王等,已无余力分兵,亏得傅友恭以数千子弟兵力抗肃王、楚王等数万精兵,即使身中毒箭也岿然不动、大喊杀贼,一时士气大振,惹得肃王等人胆战心惊、仓皇败退,可待敌军一退,傅友恭便从马上坠地身亡。
每想起大哥傅友恭阵亡时的场景,傅友德便伤怀不已,他含泪道:“儿子知道,如今傅家的尊荣,全是父亲和大哥用性命挣来的,儿子就是拼了命也要保住这份荣耀。”
张老太君又急又气,激动地垂捶道:“你还是不明白!”语罢,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吓得傅友德赶紧抚了抚她的背,张老太君待平了气息,却斥道:“你跪下。”
傅友德不明所以,却还是跪在床前,张老太君缓缓道:“这些年,太后重用咱们傅家,不是有意徇私结党,也不是顾惜血脉亲情,而是念着傅家一门忠烈,是信得过咱们!”顺了顺气,张老太君看了看墙头上挂着的淮阳王画像,说道:“今日,我要你当着你那亡父,还有我这个要入土的寡母发誓,永不得叛国背君!”
傅友德一惊,他虽从未想过行谋逆之事,可这誓也太毒了,张老太君却不容他犹豫,急言令色道:“你发誓!”傅友德不敢不从,连举手起誓道:“我傅友德在此起誓,永不叛国背君,若违此誓,生不得好死,死不得入庙。”
张老太君听罢,心下稍安,又唤了唤一旁的傅元翎,傅元翎上前跪下,只听张老太君又道:“元翎,在诸子中,你性子最为忠厚仁孝,今日我与你父亲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傅元翎点头道:“孙儿记下了。”
“你要谨记忠君报国四字,傅家一门兴衰就靠你了。”待傅元翎含泪磕头应下,张老太君又对傅友德最后交待道:“待我的后事一毕,你就和友诚丁忧请辞,将兵权等交还给皇上吧。”
傅友德脸色一变,犹豫了一阵,仍是磕头应下。说完这些,张老太君已经是心力不济,上气不接下气,喘气道:“皇上……皇上……来了吗?”
傅友德惊慌失措,忙上前为张老太君顺了顺气,哽咽道:“快了、快了,已经遣人去催了……”
张老太君微微颔首,硬是憋着这口气,这时,只听得内监在外唱道:“皇上驾到!”
那边皇帝赶到傅宅,跪在院子里的傅家子孙纷纷磕头请安,皇帝径直穿过人群,走进老太君的屋里,只见傅友德以及小一辈的傅方翎、傅成翎、傅元翎等人全跪在这里。张老太君一见着皇帝,激动得两眼泪花,伸出干枯的手道:“皇上……”
皇帝赶紧上前,握住老太君的手,坐在床边,说道:“朕来了……”
张老太君颤声对傅友德吩咐道:“去把那群不孝的东西都叫进来吧。”
待傅家嫡系及旁支等几十号人进房跪下后,张来太君这才道:“今日,当着皇上的面,我有几句话留给你们……凡我傅家子孙,不得打着傅家旗号欺凌贫弱,不得作奸犯科,更不得做那贪权弄势、有辱门楣之事。”
这些话张老太君平日叮嘱得不少,他们表面上遵从,背地里却未必当回事,却听张老太君又对皇帝道:“老身就将这些不孝子孙交给皇上了,若他日他们犯了朝廷律令,皇上要杀要剐,便是他们活该。”
那些跪在地上的傅家亲眷一听,全都震惊不已,只当张老太君老糊涂了,竟要皇帝拿自家人开刀。连皇帝都是一愣,待明白过来,紧握住张老太君的手,说道:“老太君的心意,朕知道了。”
张老太君疲惫地用眼神示意傅友德,傅友德赶紧带人离去,只留下皇帝一人。待无人后,张老太君才紧抓住皇帝的手,说道:“皇上,老身晓得这群东西都是不成器的,老二、老三这些年做了很多混账事,皇上要是想拿他们开刀,老身绝无怨言……”
皇帝一惊,哪里想到张老太君将她的心思全看在眼里,可她真的肯大义灭亲吗?皇帝心潮起伏之下,张老太君又道:“老身只求皇上,给傅家留点血脉,也莫要因此牵连皇后,如此老身就是到了地下也安心了……”
皇帝却是沉默不语,半晌不肯应下,张老太君心神俱竭,只觉得阎王爷又来催命了,一口气上不来,却还是死死抓住皇帝的衣袖。皇帝见此,慌忙之下只得应下,“朕答应你……”
话音方落,张老太君这才安心下来,松开皇帝的衣袖,含笑看着远方,只觉那死去多年的淮阳王傅孝基正盈盈向她走来……将后事安排妥帖的张老太君总算觉得问心无愧,至于儿子们听不听她的,皇帝会不会顾念骨肉亲情,这些她都不管了,也管不着了。现在,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终于能和死去的丈夫团圆了……
皇帝看着含笑闭眼的张老太君,一时竟是一慌,她从未觉得自己会顾念外祖孙间的亲缘,张老太君的里孙外孙众多,自己又哪里比得上姓傅的亲孙?尽管早年张氏还入宫照顾过皇帝一段日子,可里外有别,皇帝始终觉得自己在老太太心里的地位是比不上那些傅家子孙的,尤其是随着年岁渐长,在朱姓宗室的教唆下,祖孙的关系愈发疏远了,小时候皇帝还亲切地呼张氏为外祖,长大后就只尊称“太君”。可如今张氏一走,那些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竟悄然浮现:张氏抱着她读书识字,哼小曲哄她睡觉,傅后责罚时的回护,还有,偷偷给她吃从宫外带来的零嘴……
而当年那些教唆她两姓之别的宗室,却个个想谋夺她的皇位,皇帝如今晓得不管是姓朱的,还是姓傅的,谁也不能信,可张氏留给她的温情却仍留在她心中。皇帝擦了擦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伸手为张氏理了理被子,喃喃道:“外祖,只要他们不过分,朕会给他们留一条活路的……”
皇帝留下这句话,便推门而去,守在外头的傅友德对皇帝匆忙行过一礼,就小跑进门,却见张老太君已经安详地闭眼了,他跪下痛哭道:“母亲!”
管家对外唱道:“老太君薨了!”
一时满院子的傅家子弟皆跪在地上,号哭不已,哀声动天。这时,远从江南赶回的傅友诚,满脸胡渣、衣裳不整地从游廊上疾步奔来,他穿过庭院,并没有给迎面而来的皇帝行礼,就奔往屋内,噗通一声,跪在床前大哭道:“母亲,儿子来晚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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