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番外4 玉溪顾北亭篇

顾北亭说得是信心满满,胸有成竹,实则心里是一点都没底儿,她一路思索着该如何让玉溪动心,在不知不觉里回到府衙,没成想赵大娘、三顺、春儿都齐齐等在正厅,看着独自回来的顾北亭,似乎都在问齐姑娘呢?顾北亭颇有些无奈,叹道:“人是找着了,但她不愿回。”

三顺斜眼看着顾北亭,“爷倒是追回来啊。”

顾北亭见三顺十分有经验的样子,遂不耻下问道:“那你说该用什么法子追?”

一说起这个,三顺便来了劲儿,一脸得意道:“要说追女人,爷算是问对人了!我三顺混迹风月这么多年,处过的女人少说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眼见春儿还在这,顾北亭轻咳了一声,示意三顺悠着点。果然,春儿的脸色已然不好,眼泪都要往外放了,三顺连忙转了话头,对春儿嘿嘿一笑,伸手哄道:“那都是老黄历了,老黄历了。”

春儿仍有气,拍手打掉三顺伸过来的手,顾北亭见状不免忍笑。三顺见春儿不是真生气,这才继续道:“总归是好女怕郎缠,爷只要多在跟前儿献殷情,没事儿给送个首饰衣服什么的,再嘘寒问暖一番,时间一长必定能追到手。”言罢,又一阵坏笑道:“再不行,您就霸王硬上弓呗,反正我瞧着齐姑娘对您也不是完全没意思!”

果然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这要是对付未经世事的小女儿或许有用,玉溪什么没见过,只怕是软硬都不吃。顾北亭还未说什么,赵大娘便先啐了一口道:“尽出些下三滥的馊主意,要是把爷教坏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见赵大娘生气,三顺连嬉笑着认怂道:“我也就这么一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顾北亭也打消了从三顺那学招数的想法,她示意春儿去给倒杯茶来,便走到太师椅前坐下,“这个事就不指望你了,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给我办好了。”

三顺也摆正了嬉笑的姿态,说道: “爷请讲。”

“再帮我寻个女子,名叫明珠,莫约二十出头,原是是秦王府的旧人。”

上次没寻到玉溪,让三顺颇不好意思,这次他拍了拍胸脯,打保票道:“爷放心,这次我一定把人找到!”

那边玉溪在应下李东后,他倒也没客气,隔天就叫人送来成衣与纹样,她没办法,只能暂且放下寻亲的事儿,先把这活儿赶完。她专心在家做着绣活儿,却突然听到门外有敲门喊人的声音,玉溪只得暂放下手里的衣服,起身穿过小院,打开门,只见一个年轻的小厮看到她便开口道:“您就是齐姑娘吧?”

“我是,”玉溪不禁有些疑惑,“你是?”

小厮却不急着答话,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再将手里提着的一篮子东西,悉数递给玉溪,“小的叫二喜,只是个送信的,这些是我家主子托我送来的,还请姑娘收下。”

玉溪还要问你家主子是谁,二喜却笑道:“你回去打开信看了就知道。”小厮的言语不详,玉溪也只能收下信件和篮子,待回到屋里,她打开信封,一看这字便是一目了然,原是顾北亭送的。玉溪摇头笑了笑,离那日与顾北亭一番赌约,已经两天,原以为顾北亭不过随口一说,她也不曾在意,这郎情妾意的把戏本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没想到那人还上心了。打开信笺,只见顾北亭不过寥寥数语,写道:

本该亲自登门,却是不敢打搅,恰好今日出门办差,路过糕点铺子,闻着甚香,见有你喜欢吃的桂花糕便随手捡了几样。记得前日见你,似比往日更为痩削,想必这一年来,都不曾好好饮食,我便又差三顺买了些果脯,以开胃健脾之用,遣小厮一并送来,望你欢喜。

启元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子川字

顾北亭的信平常而又简单,无半点情爱之语,倒是不像前日夸下海口的那副风月高手模样,玉溪嘴角浸着几分笑意,待收好信,掀开篮子上裹着的蓝布,只见里面摆着用油纸包好的点心,随意拆开一个,便是一阵馨香扑鼻,看着倒是颇有味道的样子。接下来的日子,玉溪便时常能收到顾北亭的信和东西,每次不过简单的问候或是说些自己所见有趣之事,送些自己吃着还不错的东西,絮絮叨叨地说着。比如八月初一,玉溪收到一坛酒,信中写道:

素闻晋省之酒香醇,恰逢汾州府运来土产若干,便留了几坛杏花酒,一尝之下,果是清香淳厚、绵甜味长,想必陆放翁所寻,便是此酒罢?知你好酒,特送来一坛,然只能小酌,不可贪杯,切记切记。

偶尔顾北亭也会说些旖旎相思,比如一日,玉溪拆开信封,里头夹了一片染红的枫叶,素白的笺纸上只写着半片词,“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旁的便再也没有了。李后主的词,玉溪也读过不少,原总觉得无丈夫气,尤其是早年的宫怨诗,全是靡靡之音,她素不能体味其中情愫,如今看着顾北亭俊秀的字迹虽不至于悸动,但总归心底的滋味不一样了。

玉溪隔个一两日便能收到顾北亭的信件,她虽从不回复,每次却是极认真的看了,可近来三四日都未收到信,玉溪不免有些记挂,又有些担心,想来顾北亭孤身来晋整肃吏治,虽带皇命,那些土霸王未必真会把她放在眼里,不会是给她下绊子吧?这一整天,玉溪都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针线活儿也尽是出错,眼见天都黑下来,她却没什么察觉,竟是灯也未点,饭也没做。待回过神,正起身点油灯时,却听到院外有敲门声传来,玉溪放好火折子,揣度着到底是何人,送信怕是不会这么晚。等打开院门,却见顾北亭端端立在门外,见着她便是一脸笑道:“怕是等急了吧……”

玉溪知她在打趣,便也笑道:“急倒是不急,只是一向洁净的顾大人,怎么就风尘仆仆了?”言罢便侧过身子,引顾北亭入内,再将院门栓好。顾北亭边等着玉溪栓门,边道:“出了一趟城,才赶回来,可不就风尘仆仆了。”

二人一道穿过小院,进了正房,玉溪正要去倒茶,顾北亭却拉着她道:“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玉溪思忖片刻,离中秋还有几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不解道:“什么日子?”

顾北亭微微叹了一口气,便将手里提了半天的食盒放在炕桌上,“我猜你就不记得,今儿是你自个儿的生辰!”

玉溪一愣,确实忘记了,她自八岁起就没了亲人,便再也没心思过生,再加上在宫里当差,每日伺候皇帝忙得跟陀螺似的,哪里有心思顾得上自己,久而久之,就不大记得清了。顾北亭见她不记得,也不意外,动手将食盒里的一碗长寿面端出来道:“原本我是想自己做的,可衙门离这远,只怕做好送过来就坨了,我便在路边的店里买了一碗,也不知味道怎么样……”说着又递上筷子,催道:“你快尝尝怎么样,再不吃可真就不好吃了。”

玉溪回过神,这才坐下,接过筷子,恰巧晚上没吃过,如今倒是正好。也许是饿了的缘故,玉溪比往日多用了些,虽说不至于多好吃,但这一碗面到底是吃完了。顾北亭见状,不免眉眼带笑,又道:“今日来,既是为了给你过生,也因有一事相求。”

玉溪收拾了碗筷,顺便倒了两杯茶,打趣道:“我不过是吃了你一碗面,你便要提什么要求,真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顾北亭接过茶,也不急着喝,半是试探半是玩笑道:“这算哪门子的要求,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那便是娶你做媳妇,你肯不肯?”

这下玉溪就算再老成持重,也难免有些红了脸,嗔骂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学的油腔滑调,好好的正经人,偏要学做那痞子无赖。”

顾北亭不禁一笑,当真耍起无赖来,说道:“还不是你逼的,你若早依了我,我便还是正经人。””

玉溪倒真是拿这幅无赖样子没折,打不得骂不得,回嘴又占不了便宜,她不免下了逐客令道:“我看,顾大人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也该走了。”

“正经事儿还没说呢,”顾北亭笑了笑,一点也不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方道:“我想请你去衙门帮帮我……”不等玉溪开口拒绝,顾北亭又接着道:“你也知道我孤身来晋,诸事皆难,前段日子又给他们下了套,如今吩咐什么事,他们都变着法儿应付我,我身边又无得力的人,既要清查税粮、田亩,又要审理积压案件,弄得我是焦头烂额,你若不帮我,我只怕就是累死也不顶用。”

玉溪寻了机会,自要好好报复回去,遂笑道:“你若累死,便少了聒噪的人,我怕是清净不少。”

顾北亭哀叹,“好狠心的女人!”接着又将皇帝搬出来道:“我累死不打紧,要是坏了皇上的差事就不好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为了皇上,你也该帮我。”

玉溪自不能拿皇帝说笑,便道:“皇上既遣了大人来,大人自有一番常人不及的本事。”

“我资质向来愚钝,你又不是不知道,往日哪一次不是靠你提点,否则我如今只怕还在翰林院当校书郎,”这一点顾北亭也非自谦,她善于谋事,却不善谋人,就拿这次升迁来说,也是得昭贵妃之力,她巴巴望着玉溪,继续卖惨道:“我得罪了一帮子土皇帝,你若不助我,我只怕是要横死在这了。”

玉溪知顾北亭在往夸张了的说,但到底也有些不放心,顾北亭在朝廷根基浅,才来地方,也没有自己的班底,万一出个岔子,轻则贬官,重则革职,一时也松了口道:“这阵子大人忙不过来,我去帮着盯着点也不无不可,不过,只两三个月的时间,待大人理出头绪来,我便功成身退。”

顾北亭一听,连喜笑颜开,嘴上说道:“好好好,你说多久就多久。”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把人留住不走了。

玉溪见她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竟生了几分满足的感觉,她并未多想,见时候不早了,又开口赶人道:“事儿都说完了吧?”

顾北亭见事情办妥了,想着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便起身道:“你记得收拾收拾行李,明儿我叫三顺来接你,要是嫌麻烦,不收拾也行,咱们都买新的。”

瞧瞧这财大气粗的得意模样,玉溪莫约觉得自己上当了,只把人往外请,“顾大财主,您再不走,左右邻舍瞧见了,指不定传出什么闲话来。”

顾北亭忍住笑,“我走便是,你明日要早早得来,给你留着午膳。”言罢,也不再多留,转身告辞了。

次日晌午,三顺果驾着马车前来接应。玉溪倒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拿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便锁了门,上了马车随三顺前往巡抚衙门。到了衙门,三顺引玉溪从后门入,穿过一个小花园,过一道垂花门,便是进了后院,再经抄手游廊至上房正堂,那边顾北亭已经坐在里头等着了。玉溪跨进门,就见顾北亭在厅内来回走动,她便开口打趣道:“这怕也是等急了?”

顾北亭见着玉溪立即喜上眉梢,虽知她是在笑上次的话,却混不在意,迎上来,顺着笑道:“确实是等急了。”说着便将玉溪向厢房引去,“我先带你安顿下来。”

玉溪随她一起出了上房,来到左边一个三开间的厢房,顾北亭推开门,引她进来,笑着道:“我也不知你有什么喜好,只随意布置了下,你若是缺了什么,只管说,我再去添。”

玉溪一眼望去,只见这里窗明几净,干净敞亮,一用器具也皆齐全,明间厅内,榻、几、桌、椅皆摆放有致,更有字画、瓷器、插花等点缀,虽非出自名家,也看得出主人的用心;南边的次间设书房,远远瞧去,书案、笔墨纸砚、柜橱等亦是规整,北边的次间做卧房,被褥、纱帐、门帘等看起来也都是崭新的。这可不是一晚上能布置好的,玉溪不免笑道:“顾大人有心了,只我住不长久,倒不必如此费心。”

顾北亭亦笑道:“就算是只住一日,我也得让你住着舒坦。”

玉溪笑了笑,没接话,走到榻前坐下,顾北亭也跟着坐下,又对外喊道:“紫烟…”

片刻,便来个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梳着丫髻,看起来十分水灵,顾北亭对她道:“紫烟,这是齐姑娘,日后你就负责姑娘的起居饮食,听她吩咐便是。”

紫烟对着玉溪屈膝福了一礼,脆生生道:“见过齐姑娘。”

玉溪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见过礼,顾北亭便让紫烟下去上茶,不一会儿,紫烟端来茶水,方又退了下去。玉溪伸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便若有若无地笑道:“顾大人果真是高升了,连丫头都买上了。”

顾北亭一时不知玉溪这是何意,以为是怪她耍了官威,亦或铺张浪费,便急忙解释道:“我原无此意,只如今的巡抚衙门比京里的宅子大许多,我也比往日繁忙,三顺需随我料理外事,赵大娘年纪大了,不可太过劳累,春儿一人忙不过来,我便另雇了两个小厮看家护院,一个丫头清理内务,再加一个嬷嬷,打理厨房。全是雇的,不曾买卖,钱也是走我自己的私账。”

玉溪本不过随口一笑,见顾北亭认真解释,不免觉得她可爱,在官场这么多年仍不染俗气,到底是难得,也无怪乎她自称不善谋人了,就这样的性子,若无机遇,恐真是难出得了头。玉溪笑道:“你到底已经是二品的大员了,就算是再铺张十倍,也没人道个不是来。”

顾北亭却叹道:“你又不是不知朝廷俸禄微薄,我出身孤寒,比不得那些个几世为官的大族,在朝中又无靠山,若想走得远些,便只能过清贫日子。”

倘若沉沦下寮,钻营取巧确实有利于仕途,可如今她已经是皇上看重的人,若想要往高处走,便不能着眼于蝇头小利,落下什么把柄。玉溪看得清楚,说道:“富贵如浮云,大人只管做好当下的事便罢。”

顾北亭早知玉溪的见识不同一般,今听此言,更是引为知己,笑道:“我亦是此意。”

二人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了,顾北亭道:“想必午膳已是备好了,我们先去前厅盥洗罢。”由此二人便起身,移步至前厅用膳。待用完饭,二人又坐在厅内一起喝了茶,玉溪见顾北亭没有走的意思,怕她有事不便开口,就先道:“大人公务繁忙,自先去忙,不必在此陪我。”

顾北亭却怕玉溪不惯,今日特意挪出时间,遂道:“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也不怕这一日闲。”

玉溪本不好主动提起公务,顾北亭虽有意陪她,她却没有闲玩的习惯,故道:“既然如此,不如去前衙看看?”

想来玉溪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顾北亭不禁一笑,“本不好让你一来便劳累,但知你是个利落性子,我也不客气了,先带你去前衙认认人。”言罢,便要起身带路。

二人行至前衙正堂,顾北亭正欲唤巡抚衙门属吏前来拜见,玉溪却出言阻止道:“我身份多有不便,还是少露面为宜,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便只在内室差遣。”

顾北亭以为玉溪介意男女之防,女子在外行走虽算不得悖徳之事,但到底不多见,原想玉溪在宫内亦常随皇帝接见外臣,必不拘泥于俗礼,如今看来还是她轻率了,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子,在外随意行走总是于名声有损。顾北亭颇懊恼道:“是我考虑不周,差点累了姑娘闺名。”

玉溪不禁一笑,“我又不是名门闺秀,哪里有什么闺名,再说,我已是做姑姑的年纪,没有那么多讲究。”顿了顿,又道:“只我是有罪之身,虽外官未必认得我,但万一有人查到些什么,告大人一个窝藏宫人之罪,恐怕于大人不利。”

顾北亭听此,愈加懊恼,甚至有些后悔拉玉溪再搅进朝堂之事。玉溪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宽慰道:“大人不必过忧,我已改名换姓,只要不招摇过市,也不会引人注意。”

顾北亭心下稍宽,但仍不放心,玉溪毕竟是犯了诛九族的滔天大罪,虽说皇帝有意放了她一条生路,但若被有心人利用,必会惹来一番麻烦。顾北亭心中暗忖,该寻个妥帖的法子将玉溪的身份彻底掩过去,不过,此时顾北亭也无暇多思,引着玉溪入了内堂,说道:“我寻常在这里理事,来往公文、州县籍帐皆存放在此处,旁人未经我准许,也轻易不得进,姑娘以后便随我在此处办公?”

玉溪自无异议,点点头,又随意扫了一眼,见靠墙的书柜上皆是籍册、卷宗,案上亦堆放着七七八八的各类公文。顾北亭见状,颇不好意思,“近来繁忙,疏于打理,故有些杂乱。”

玉溪道:“大人身负封疆之任,日理万机,这些杂务,本不该由大人沾手,日后我便以书吏的身份随侍大人左右,愿为大人尽一些碾墨添茶的绵薄之力。”

玉溪日常还随性说笑,做起事来却是格外谨慎自谦,顾北亭暗佩不已,拱手一揖,谢道:“日后便要劳烦姑娘多担待了。”

玉溪见顾北亭如此庄重,不免笑道:“顾大人这礼行得忒大,妾身可经受不住。”玩笑罢,却也屈膝回了一礼。顾北亭见状,不禁也有些好笑,“我们两个,你一个礼,我一个礼,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才初识,实在是生疏了。”

宫里规矩多,玉溪向来谨慎惯了,处事时不免将往日的那份小心带进来,虽说不无不妥,却让有心亲近的顾北亭感到有些距离,她自是想与玉溪更亲密些才是,故道:“日后咱们只随意些,我既不言谢,你亦不可妄自菲薄。”

玉溪并非古板的性子,既然顾北亭开口了,她自然是乐得从善如流,笑道:“一切听大人的便是。”言罢,又道:“我看大人案头上积压了不少公文,若是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大人尽管吩咐。”

顾北亭也不客气,转身走到书柜前,搬出一摞摞黄册,放在一旁空着的条案上,说道:“这是晋阳府历年的黄册,我将最新的黄册与天武十四年比对着粗粗看了一眼,大明开国至今,户口数竟少了半数,按理说这几十年来,除三王之乱外,天下还算承平,户口应是日繁才是,哪里竟凋零至此。皇上派我来山西,头一等的要事便是清查土地、税粮,而这两样脱不开户口,我已让各府着手重新造册,虽新册还未送到,但其结果恐怕有些难说,我若不提前摸清他们的路数,届时,只怕被耍得团团转,然黄册、鱼鳞图册十分庞杂,数量也太大,我一边要处理日常军政事务,有些抽不开身来厘清这其中的门道,原本可交付给属吏来办,但这些人都来自晋阳本地,盘根错节,未必信得过,我便只能托付于你了。”

所谓黄册即户口名册,与登记土地的鱼鳞图册相照应,天武十四年,太祖皇帝下令天下统一造册,据此征收赋税,未免年久失真,此后每十年一更,至今凡更五次。玉溪心知黄册、鱼鳞图册是国家财政的根本,无论多了、少了都有问题,天武朝时,太/祖为政严苛,地方官为了政绩,故意多报户口、土地,致百姓负担过重;至昭德、康嘉以来,太宗、傅后当政皆以宽仁著称,未免扰民,多不愿过度干涉地方,长此以往,户口又流失过多,虽说这一政策一开始起了与民休息的作用,但时间一久,国家财政吃紧,地方官便将负担转移到剩下的百姓身上,豪强大户又趁机与官府勾结,加速侵占、隐匿土地,到头来百姓的负担更重了。皇帝一直以来有意解决这一问题,故才有考核州县官吏、江南清账土地一事,如今顾北亭出任山西巡抚,自也是要贯彻皇帝的政策。

玉溪自是理解内里的各种关系,遂也不多话,只看了看桌上一摞摞黄册,便道:“大人放心,我会尽快将这些黄册核对完。”

经过三日不眠不休的整理,玉溪把晋阳府几十年的黄册、鱼鳞图册都过了一遍,将各县乃至各乡、各里的户口数重新统计,再比对鱼鳞图册来看,不仅人口、土地的变化情况一目了然,连户籍、土地的错漏也一览无余,玉溪算是搞清楚户口流失的一大原因在哪里了,她正思虑时,顾北亭却从外走进来,笑着道:“这是晋阳府呈来的新黄册,恐怕还得劳烦你掌掌眼,能不能过关就全看你了。”

玉溪抬起头,只见顾北亭抬着一摞籍册走来,堆放在案上,玉溪起身,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神色不免暗了暗,竟不再多看,便道:“这户籍需重新造册。”

顾北亭拿起黄册翻了翻,也没敲出什么不同,遂不解道:“我方才看了户口总额,虽远不及天武朝,却也比之前涨了一二成,想必清查了一些隐匿的豪绅。”

“大人若只求税粮如数,拿这个去交差,自无不可,”玉溪徐徐道:“只山西的百姓怕是要比以往更艰难了。”

顾北亭目光一沉,她自来晋后,便出台多项条例,约束官府,又亲理冤假旧案,办了好些个土豪劣绅,前几日特意微服于城中,百姓对这些变化亦多欢欣鼓舞,怎至比往日更艰难了?顾北亭知其中必有端倪,问道:“这黄册有什么问题?”

玉溪轻轻一叹:“我查看了晋阳府历年所有的户口,表面上,户口历年减少,或是人口流失所致,然仔细比对才知,近三十年,地方官从未认真清查过户口,黄册户籍错误百出…….”说着玉溪便拿起顾北亭手中的黄册,翻查了片刻,便指着其中一户的资料道:“大人请看,这位清源县柳杜乡太平里的户主杜松,在天武三十四年便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者了,四十年过去了,今年的新册此人竟还健在,如果一个这样,只当是长寿罢了,但每乡便有好几个这样的百岁老人,岂不怪哉?”

顾北亭接过黄册,翻了翻,果真如此,玉溪又接着道:“起初,我见黄册上的户主只有减损,少有更易,只当是留存下来的皆为大户,较少流动而已,可对比翻看鱼鳞图册发现,这些几无变更的户主所有的土地并不多,更蹊跷地是,黄册、鱼鳞图册上皆为小户、中户人家,也有占地上百亩的富户,却很少有连田千亩的大户,这显然有悖于常理,就我所知已致仕回乡的工部左侍郎程昊恐怕就不止鱼鳞册上所记的百亩之地吧?再看这新造的黄册,户口虽增了两成,却多了许多高寿的户主,必是造册者为应付大人纠察户口流失,特意从天武年间的旧册抄录下来,拿来充数。”玉溪不禁叹道:“自昭德以来的黄册已经是漏洞百出,如今的新册则几近于胡编乱造,这样的一本乱账,如何收得了税?只怕日后为了应付大人督导税粮的差事,下面的官员必会随意摊派,加紧盘剥仅剩的户口,山西百姓的日子自是更为艰难了。”

顾北亭早料到这本账会有问题,但也不曾想到竟混乱到这个地步,不禁沉下脸道:“他们胆敢如此糊弄,真当我是泥塑的?”

一向温吞的顾北亭竟也有说狠话的时候,玉溪问道:“大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顾北亭神色不变,说出的话却极有份量,“我既深受圣恩,断没有蒙混过关的道理,此事定严查不逮。”

玉溪知她有一颗赤诚之心,但要想清查整个山西官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既赞赏顾北亭的勇气,又不免为她担忧,“大人所言极是,然朝廷看的往往只是结果,具体的事情要做到几分,还得大人仔细斟酌,若只做得一二分,自有愧于民,可若做得太满,恐得罪官场,于大人不利。”

顾北亭自然听出了玉溪的折中之意,但她并不打算如此,“我既来当了外官,便要做十分,少一分便给百姓留一分祸患,我只嫌自己做得不够,哪里会太满。”

果然是善于谋事,不善谋身,玉溪不由失笑,“大人志存高远,是我浅薄了。”

顾北亭转眼对上玉溪,目光如水,“知你在担心我的安危,但入这官场,本意就是凭自己的心做一点事,若只求往上爬,还不如辞官归去。”

玉溪在宫中多年,见过的高门贵戚、名流士子多如牛毛,哪一个不是嘴上喊着为国尽忠,背地里却只贪图权力带来的利益,顾北亭恰恰相反,面上一副随波逐流的姿态,骨子里却有着心怀黎庶得丈夫气。倘若以前,玉溪必会笑她顽固愚直,如今心境不同,反能理解这份纯粹,遂道:“大人若心意已决,新月必当全力以赴,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见玉溪支持,顾北亭感激不已,“有你帮我,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亦有底气。”

玉溪不禁一笑,又道:“大人要做好这件事,便要先护好自己的周全。虽说此次来山西,是皇上钦点的,但地方历来牵扯京城,就拿布政使刘湘来说,他是内阁辅臣汤继泰举荐的,将来整顿下去,必会得罪汤继泰,大人需在朝廷寻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人才是。除此之外,大人也要防着有人狗急跳墙,大人要尽早找几个信得过的随身护卫,以保安危。”

“你说得对,”顾北亭沉思片刻,“首辅陈大人为人中正,朝中倒也还好说,只我身边没有得力的侍从,一时之间也不好亲自选…..”顾北亭想了又想,方道:“为今之计只能先求个人情了,我来修书一封,向大同总兵沐晟借调几个有身手的兵卒过来。”

玉溪点点头。顾北亭立即走到案前,提笔写下调兵的信件,再盖上巡抚官印,让人快马送至大同,皆不再话下。

玉溪与顾北亭的故事大概还有两章的篇幅写完,写了,再回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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